第6章 「黎明的鳥-P」
第6章 「黎明的鳥-P」
付汀梨到死都忘不了這一句話。
——在這個女人撞進她生命的那一刻,她曾經這樣懷疑過。
大概是因為這句話發生在旅途中。旅途不就是這樣嗎?因為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陌生的,怪異的。
所以,在旅途中發生的任何事,都容易讓人念念不忘。
很少有人在事情還在發生的當下,就察覺到這件事情的非比尋常。
可她就是察覺到了,并且不由分說地被抓住。
“求你,載我去找一個人。”
加州炎熱的夏末黎明,一望無際的寬敞公路,搖搖晃晃的白色複古敞篷老車。
被放在副駕駛的加州花菱草,似乎比她更先感受到力的作用,被一陣大風吹得猛地前傾,滾落下來。
她驚魂未定地踩緊剎車。
路過的飛鳥被驚得散開。這個突然沖出來攔在她車前的女人仍在車前站着,臉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用中文。在加利福尼亞。
付汀梨沒辦法不記住這句話,也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請求。
只是,在女人利落地上了副駕駛,撿起滾落在副駕駛下的橙色花菱草時。
她的心仍舊難以平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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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心有餘悸地伸手,在女人懸空的視線中頓了好像是一秒,還是兩秒……之後攔住女人很随意、快要觸碰到葉片的動作,
“這花有毒!不要随便亂碰,直接碰到皮膚是會過敏的!”
女人一言不發地盯着她,右臉被劃開一道的傷口滲出細密的血跡,纖細手指懸停在空中,慢慢拉開和花葉的距離。
“原來真的是中國人。”
是冷靜偏緩的語調,似是黎明浮現時最清醒的白焰,但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
一個在黎明公路上攔車的、臉上帶着傷、說着“求你載我去找一個人”的女人,怎麽也不應當是這樣的聲音。
一出場,就自帶矛盾漩渦。
“你都不知道我是中國人,還用中文攔我?”
見女人收手。付汀梨松了口氣,一邊說着,一邊将花從女人手裏拿下來,下了車,将那抹危險而燦爛的橙色綁在後座,牢牢地系好安全帶。
再打開車門上到駕駛座的時候,發現女人已經很自來熟地仰靠在頭枕上,卻還在盯着她看,和她說,
“只是想試一下,但你停下了。”
車子重新發動,黎明燃燼,明亮金光淌到付汀梨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她沒辦法讓自己的注意力從旁邊的女人身上轉移。
女人黑長發随意挽着,幾縷碎發飄着,被浸泡在金色陽光下的五官深邃。
很随意地穿着不知從哪裏買的經典美式格子襯衫,洗得看不出顏色的發白牛仔短褲,兩條筆直纖細的腿光着一大半,很自然地搭在下面。
沒有穿鞋。
臉上的傷口仍舊在滲血,甚至還有往下淌落的趨勢。
這是她第三次注意到女人臉上的傷口,再也沒辦法忽視。
她将座椅之間的收納盒打開,又将副駕駛前的鏡子拉下來,好聲好氣地說,
“裏面有創可貼,還有棉簽和碘伏,你的傷口看起來很深,最好還是處理一下。”
女人終于收回盯着她的視線,轉而投向那扇被拉下來的小鏡子,
“你為什麽讓我上車?”
付汀梨覺得她奇怪,“這不是你自己上來的嗎?”
鏡子裏,女人清晰的眉眼微微上揚,抓住她仍舊餘韻未平的心律,“不害怕嗎?”
“不怕。”
大概是因為熟悉的中文,付汀梨覺得這個女人的說話方式和她很合拍,她開玩笑地接下去,
“你呢?你不怕我把車開到地球另一邊,然後把你賣掉嗎?”
女人慢條斯理地收回視線,在收納盒裏找到棉簽和碘伏,“這裏開不到地球另一邊。”
付汀梨沒忍住笑出聲,東倒西歪的笑點在加州公路上馳騁。等笑完了,眼睛還是眯成一條月牙,收不住,
“好吧,那就開到最偏遠一個州再賣掉?”
女人正對着鏡子塗碘伏,聽見她這麽說也不惱,只懶懶地發表評價,
“平白無故讓一個陌生人上車,不奇怪嗎?”
付汀梨想了想,說,“竟然相信一個自己随便在路上攔下來的人,不是你更奇怪嗎?”
女人将用完的棉簽扔到一邊,動作自然地像是這是自己的車,說話的語氣也自然地像是她們是一大早就一起出發的旅友,
“你的金色頭發很漂亮。”
她們的對話終于變成了陳述句——這好像是在解釋她為什麽攔下她的車,好像又只是随意的一句寒暄。
付汀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去瞥鏡子。可卻沒看見自己的頭發顏色,只瞧見女人那雙驚心動魄的眼。
明明漂亮深邃,卻因為眼下傷口的存在,似是瘋狂而平靜的漩渦,好像藏匿着無數只細小的紅色飛鳥。
不知什麽時候要飛出來,将世界颠倒得七零八落。
就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
女人突然在她旁邊笑出聲,笑得眼睫輕輕顫動。
她愣住。
便看見女人很随意地靠在頭枕上,将剛剛從收納盒裏翻找出來的創可貼,慢條斯理地、整整齊齊地貼在了自己的傷口上。
原本不知道女人在笑什麽。但看見女人臉上貼着的那張藍色印花創可貼上,紫色腦袋濃眉大眼的巴斯光年之後。
女人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的創可貼也很可愛。”
她知道了,她在笑什麽。
于是有些狼狽地擰開車載收音機,試圖調停時間。頻道正好調到她出來自駕游時常聽的廣播電臺——FM.93.1。
裏面在放一首在加州時常聽到的老歌,也是這個廣播電臺經常單曲循環的一首歌——《California Dreamin》
在旋律輕快反複播放的那句“California dreaming”裏,主持人正在用蹩腳的中文,費力地說,
“今天是來自舊金山的王女士,要祝她的好朋友安女士生日快樂,她說,希望你以後會遇到價值一百萬噸的幸福……”
車在公路上持續行駛,日光潑在臉上,有些熱。付汀梨剛被副駕駛的女人疑似嘲笑性質地笑過,縱使她平日多自來熟,這時候也找不來話題。
其實後來回想,那時她可以直接問“你要去哪”這麽簡單的問題。可她怎麽也沒想起來要問,女人也好像也沒想起來要說。
這分明是當時最重要的問題。
可那個時候,她的目光好像就憑空被抓住。于是在那首循環播放的《California Dreamin》裏,她頻繁望向副駕駛。
靠在車窗邊的女人臉色平靜地迎着風,微仰着頭,頭發被掀亂,臉上卻貼着一張巴斯光年創口貼。
付汀梨不敢多看那張藍色創可貼半眼,生怕自己又笑出聲來人家覺得自己奇怪。于是視線只懸在女人的下半張臉。
所及之處,是女人線條流暢卻特別引人注目的唇,不厚不薄,唇珠剛剛好。
“這是哪個頻道?”女人突然開口問,浸潤在陽光下的唇輕微分開。
唇珠看起來怪性感的。
就在這句話從心間飄出來的一秒,尖銳的鳴笛聲呼嘯而過,前面突然撞入一輛車,帶來劇烈的風和失魂落魄的急轉彎。
付汀梨猛地用雙手扣住方向盤,心驚膽戰地,控制着歪歪扭扭的車拐了彎。
車輪呲裏嘩啦的,在地上發出鋒利的摩攃聲。
被風吹起來的金色頭發遮擋住了女人望過來的視線。
女人好像沒有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事故感到驚慌,在呼嘯的風聲裏笑了一下,又或者是沒有,只是她的錯覺。
然後又重複這個問題,“所以我們現在聽的,是哪個頻道?”
直到彎拐完,躁動不安的車平穩下來。她才如夢初醒,想起來回答,“啊,這個,這個是FM.93.1。”
“每天都只給人送生日快樂?”
“沒有。”付汀梨回過神來,将收音機音量調高了些,
“是個二十四小時電臺,但一般這個時候都會播一檔晨間笑話欄目,主持人都是同一個,美國人。
“聽出來了,難怪只聽懂四個字。”女人說。
付汀梨想起主持人的蹩腳中文,又笑,“她說中文的時候已經算标準了,我還聽過她說阿拉伯語和法語,那才叫什麽都聽不懂。”
“晨間笑話欄
目還這麽國際化的?”這個女人好像有很多問題,又好像不是為了讓她回答。
但付汀梨還是答了,“因為這個電臺在這幾個國家比較受歡迎吧,所以生日主角來自什麽國家,她就會用什麽語言說生日快樂。”
“總之一天只送一個,欄目結束之後的時間,頻道裏就只放些流行歌了。”
“那現在放的這首是什麽歌?”
女人的聲音有些懶,又帶着那種似是正在燃燒着些什麽的平靜,在熱情喧嚣的音樂節奏裏顯得特別突兀。
風吹開付汀梨的金色頭發,将女人微仰着的下半張臉吹進她的視野。
她平時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雖然話不密,但說話語調時常顯得清脆而高昂,喬麗潘時常說她叽叽喳喳的像個煩死人還不知道錯的小鳥,和什麽人都能聊得喳喳叫。
可在那個問題之後,她卻只能像往常一樣彎着眼笑一下,然後老實回答,
“《California Dreamin》,這個頻道最常循環播放的一首。”
-
中午,太陽變大,付汀梨仍然不知道副駕駛的這個女人要去哪裏,要去找什麽人。
只知道她們這段旅程的目的地相同,所以她們仍舊同路。
她們的車途徑一個小鎮。付汀梨停下車,瞥見女人光着的腳,便把人攔住,
“哎你都沒穿鞋,就別下去了,我下車買點吃的,你有什麽想吃的嗎?我給你買過來。”
女人停下松安全帶的手,靜靜地在陽光下看她一會,“我身上沒帶錢,可能要到了才能還你。”
“哦沒事,都是中國人,你方便再給。”
那個時候,付汀梨根本不會為這麽一點消費計較,更沒可能會讓一個連鞋都沒有、臉上還帶着傷口的女人一定得在這個時候掏錢。
她關上車門,又突然回頭,視線趴在敞開的車門前,朝副駕駛的女人笑,
“你還沒跟我說你吃什麽呢?”
女人手搭在車門上,撐着被陽光淌過的側臉,“你喜歡吃什麽?”
付汀梨彎了點腰去看女人搭在車座裏的光腳,手背在腰後,思忖一會,說,
“我喜歡吃漢堡,請你吃漢堡吧。”
然後她就去買了兩個漢堡套餐,還有一雙鞋。
那是一雙不太好看的鞋,休息站常有也最常見的款式,炎熱夏季裏不常穿的棕黃色馬丁靴,明明比女人的鞋碼偏大,可後來甚至會時常将女人細嫩的腳踝磨得紅腫破皮。
女人卻似乎很喜歡,三天三夜的旅程中都只穿着這一雙。
所以後來每次做完,付汀梨迷迷糊糊地,還沒緩過來,但還是會很小心翼翼地握着女人的腳踝,有時候很随意地坐在酒店地上,有時候很艱難地擠在車裏,就着月光,就着昏暗燈光,仔仔細細地給女人塗上藥膏。
而女人卻毫不在意,直到一根飄散着熟悉味道的煙燃燼,才在高密度的煙霧裏撐着下巴,懶懶問她,
“就這麽在意?”
而在小鎮買到馬丁靴的那天,付汀梨在店裏尋了一大圈,沒找到合适的。
正躊躇着。胖胖的老板給她推薦這雙,說是在公路上就得穿馬丁靴,好穿又耐舊,穿舊了更好看——其實是店裏賣不掉的庫存。
可付汀梨還是買下,因為店裏只有這一種鞋。就連尺碼,她也是信了自己用副駕駛座位下地墊格子的目測,結果買了一雙偏大的。
以至于女人每次穿着這雙鞋走的時候,腳步聲都很突兀,鞋後跟松松垮垮地拖在地面上,而女人卻始終随性地穿着,絲毫不在意。
不像她,後來時常後悔,也許那時候她該回去問一下尺碼,挑選一雙更合适更讓她坦誠無愧的鞋。
如果那樣的話。
在她艱難拿着兩個漢堡套餐,和一雙寬大個性的黃色馬丁靴回到車邊時。
就不會頻繁将自己的視線投在女人光着的腳上,也不必在後來反複想起被她握住的那截纖細腳踝。
可事情的發生從不讓人預測。
付汀梨抱着這堆東西,搖搖晃晃地往回走,直到将鞋放在了車門外,手裏揣着兩個漢堡套餐。才發現女人已經拿着那束從後駕駛拿過來的橙色花菱草。
巨大的風吹過漢堡紙袋,和在風中搖曳的橙色花朵。女人的頭發被吹亂,她的頭發也被吹得淩亂。
被發絲飄亂的視野裏,女人驀然伸手,手指并入她被風吹亂的頭發中,緩緩撫摸着,然後說,
“你要不要和我做?”
迄今為止,付汀梨仍覺得那個場面記憶猶新。
不是因為女人手裏有毒卻漂亮成獨一份的加州花菱草,也不是因為她在白色車門裏突然托住她的下颌……
而是因為她把這句明明聽起來瘋狂的話,說得像“你頭發亂了”一樣平靜。
明明沒有任何情緒,卻性感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