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元旦快樂」
第12章 「元旦快樂」
付汀梨發現自己走了神。
直到夏悅湊到她面前,朝她揮了揮手,“付老師你……”
好像在欲言又止。
付汀梨驚醒,扯下自己頭上戴着的耳罩。
與夏悅對視一眼,視線轉到孔黎鳶剛剛還給她的耳罩上。
“不好意思啊小夏老師。”她有些抱歉,“未經你的同意,就把你送給我的耳罩借給孔老師了。”
“這都是小事啦。”夏悅慷慨擺手,“我都已經送給你了诶!怎麽還會在意你把你自己的東西借給誰!”
“那你剛剛盯着我——”付汀梨在臉上虛畫一圈,“一臉這樣的表情?”
“啊!”夏悅嘻嘻一笑,“是想問付老師的耳罩,怎麽會在孔老師這裏。”
“因為我昨天借給孔老師了——”付汀梨回答,卻又頓住。
“對啊!”夏悅湊過來,眼裏閃着興沖沖的光,
“明明昨天我和你一起下班的時候還看到你戴着走的嘛,怎麽又在後來借給孔老師了呢!”
“你們是不是昨天晚上偷偷——”
“沒有偷偷,只是偶然!”付汀梨截斷夏悅的話。
她自己也用上了感嘆號。不過感嘆號的語氣似乎讓夏悅更能共情。夏悅乖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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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惹!”
付汀梨這才松弛地笑笑。
夏悅又湊到她耳邊,用氣音偷偷摸摸地說,
“聽說孔老師不太喜歡占別人便宜,所以別人送她什麽、借她什麽,第二天都會收到她更貴重的還禮。”
“付老師也收到了嗎!”
“是嗎?”付汀梨有些意外。
回憶起加州那個搶自己衣服穿,又搶過她剛咬一口還剩下大塊牛排的漢堡去繼續吃,并且從來沒想過“回禮”這個字眼的惡劣女人。
嘆一口氣,猶豫着說,“算是有吧。”
-
時間讓人抓不住重點,過得像電影裏輾轉剪輯的快速鏡頭,紛亂地切換場景、天氣、街道裝飾和人們穿着。
過往夢裏的加州,似乎被繁雜濕冷的上海蓋得更厚,不會再輕易被戳破。
元旦來得很快。
從聞英秀工作室出來的時候,天邊已經像是挂上一個風情而絢爛的夢。光影喧鬧,空氣擁攘冷漠。
付汀梨時常去工作室,給聞英秀彙報整合拍攝情況。
聞英秀雖然嘴上說着自己沒空,也相當嫌棄這種雕塑藝術給商業電影做嫁衣的事情。
但年過五十的她也比誰都要負責,每周一次彙報。和導演交流查看劇組用雕塑的狀況時,眉頭皺得比誰都深,但每次換地方,都要親自運送、檢查和修補。
付汀梨慶幸自己沒犯什麽錯,也尊重聞英秀的要求。慢慢的,也被聞英秀接受一些她的做法,對她的臉色也逐漸緩和下來。
某種程度上,聞英秀這種高要求高工作時長的挑剔,既是圈裏人嫌麻煩嫌便宜不願意幹的原因,也是付汀梨的一次機會。
工作室附近多美術館,徑直走出來就是一條藝術街,街上遍布各種美術展覽的宣傳易拉寶和模型。
從這條街道走過去,就像回到另一個世界。
形形色色的、崇尚或者不崇尚美術的靈魂游蕩其中,把上海壁壘分明的那條界限,踩成亂七八糟的開展和閉展日期。
付汀梨漫無目的地看這些日期,沒有一個和她相關。
人們給藝術賦予的生存期限似乎很短,甚至是固定的。
大部分只從早上九點半至下午五點,七個半小時。
甚至不在她的休息時間內。
這麽想着,莫名走了神,低頭撞到一個人。
和她一樣的姿态,大概三十歲出頭,背着個雙肩包,對着那些易拉寶瞪着眼睛,仔細研究,好像是把藝術的存活期限笨拙而誠懇地記在手裏的筆記本上。
相撞之後,她吃痛地捂住頭。_
一擡眼,便看到和她相撞的女孩,正認真而好奇地和她對視,然後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握拳。
饒是在這條街,多自由不羁的靈魂,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時也會有些好奇,也會小聲地和好友嘟囔幾句。
付汀梨愣了幾秒,朝對方彎着眼睛笑,然後鄭重其事地伸出手,與對方握着的拳輕碰了一下。
“你好。”
女孩盯了她好一會,才滞緩地眨了眨眼睛,又盯她的頭。
似乎想伸手來摸,又在空中遲疑,最終還是輕輕觸碰,
“你好……你的頭,也好。”
特殊面容,口齒不太清晰,反應滞緩,典型的唐氏綜合征患者。
“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付汀梨被女孩摸她頭的動作逗笑。
“真的嗎?”女孩瞪大眼睛。
“真的啊。”付汀梨認真點頭,“而且好巧,你也喜歡看展?”
“對。”女孩繼續瞪着眼睛。
“她也喜歡。”
付汀梨眯了眯眼睛,她已經許久沒有回憶起加州,但這次還是忍不住回憶自己在加州的那個好朋友,
“而且她還很喜歡雕塑,我也喜歡,所以我們是好朋友。”
“後來她成為了一個模特,把一些雕塑作品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很多人都喜歡她。”
女孩沒有說話,繼續看着她。
“你這是寫的什麽?”付汀梨又耐心地問。
“我也喜歡……喜歡雕塑。”女孩突然說,然後一言不發地盯着她。
過了好一會,冒出一句,
“所以,所以我們也是朋友嗎?”
付汀梨說,“如果你不嫌棄我的話,我們就是。”
女孩點點頭,“那如果我們是朋友的話……我就,就可以告訴你……”
把本子往她面前一伸,“這是我想去看,看的展。”
風冷夜寒,人群熙攘。
付汀梨在限期的藝術生存期限裏,交到一個新朋友。
她們頭湊頭地蹲在街頭。
彼此中間不夾任何雜質,研究着她們所崇尚、所追逐的藝術。
新年伊始,偌大上海,還有另一道視線,掠過同樣淡漠喧嚷的街景,靜默而空白地投在對面雜志記者的臉上。
記者是個維族人,長相立體深邃,正笑着問孔黎鳶,
“孔老師,你覺得對一個演員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呢?”
孔黎鳶平靜地想:原來她們笑起來,眼睛裏真的藏着月亮。
她對記者笑笑,很流暢地答,
“熱愛。至少對我來說,熱愛就是新鮮感的來源,一定要有自己熱愛的事物,不管是角色也好,還是單純的愛好也好,才不會一個人看起來空洞游離……”
記者聽完答案,一邊在筆記本上記着一邊點點頭,“那孔老師一般閑下來的時候會做什麽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間隔許久。
以至于記錄完上個問題的記者擡起頭來,注意到孔黎鳶停頓了一兩秒,才擡眼朝她笑笑,然後回答,
“不好意思我剛剛
走神了。如果不工作的話,我應該也和大家都差不多,看看電影看看書啊,有更多時間的話就去游游泳……”
孔黎鳶輕聲細語地說着,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正上揚着,語氣也恰到好處,說出的答案挑不出什麽問題。
但她又好像完全游離在這個場景外,疲倦而隐秘地看着有個和她認識一輩子的女人在回答記者的提問,平白無故生起不耐。
——不是對這個記者,而是對這個她認識了一輩子的女人。
也許她該冷靜地補充,比起看書游泳出去旅行,這個女人更喜歡搜集自然死亡的飛鳥标本,所以家裏有個房間裝着滿牆的标本。
喜歡看電影,只不過是坐在這堆标本……或者是說飛鳥屍體中間,冷眼旁觀電影裏生命的逝去。
但直到采訪結束,她都沒有這樣說。因為她的經紀人建議她別這麽說,和她說別做個特立獨行的,會被人當成瘋子。
雖然她不介意自己成為瘋子,但她還是沒說。
直到整理好材料的記者,笑着說,
“元旦快樂孔老師!”
孔黎鳶看清記者偏淺褐色的眼,“你們那邊也過元旦節嗎?”
“過啊,至少我們維族過嘛。”記者說着又有些懷疑,“反正我家裏從小就過。”
看了一下時間,
“耶!時間還早嘛,正好趕上我媽給我做的油果子!”
然後鞠躬,
“孔老師辛苦了!工作再忙也要好好過節,來年才會順順利利嘛!”
孔黎鳶站起來目送對方歡快離去,眼神深邃含笑,“辛苦了,我會好好過節的,節日快樂。”
直至記者離開。榮梧走上前來,盯着孔黎鳶睫毛細微的震動,
“孔老師,我們是直接回去嗎?”
孔黎鳶微微仰頭,發藍的光影淌過她的眼窩,她看起來像是在發呆。
等榮梧又問了一遍,才微微回過神來,聲音輕得像一團散開的毛線,
“你不是說你媽媽讓你今天早點回去嗎,先回去過節吧,我自己開車回去就行了。”
榮梧愣了幾秒。
身上手機突然振動一下。她打開,是孔黎鳶發過來的轉賬信息,一個偌大數字。
她忍住點開的沖動,去看孔黎鳶。
孔黎鳶卻沒有看她,只是懶懶地把亮着屏的手機收起來。
坐下來,仰靠在沙發椅上,沒什麽表情,或者是有表情的。
只是被晦藍光影,以及透明玻璃窗外豐茂擁擠的新年街景,襯得有些恍惚。
整個人像個落寞的櫥窗,僅僅裝着一團游蕩的空氣。
孔黎鳶好像在笑,又好像沒有,
“收了吧,節日快樂,工作再忙也要好好過節,來年才會順順利利。”
她把剛收到的祝福轉贈給了她,像是她的生命根本無法承擔如此平凡的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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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交的朋友要回去過元旦了,說是家裏也做了暖乎乎的湯。
付汀梨松一口氣。
不是她不願意和新朋友相處,而是希望,她的新朋友不會像她,在這樣的節日只能在街道游蕩。
興許是為了塑造冬日光景,風已經撲簌撲簌地刮起來了,還夾雜着些默默飄蕩的雪花。
上海又下雪了。
付汀梨走在路上,給自己哈氣暖手,面前圍繞着一圈她吐出來的白氣,讓她感覺自己就像被一條在冰箱裏凍過的麻袋套住。
她沒往出租屋那邊走。大抵是因為,三十瓦的燈泡只會将零星的節日回憶照得更透亮,直戳她的心窩子。
雪雖然稀薄,卻能将過往的熱鬧凍住。
很随意往兜裏一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她在天降橫財面前懵了神。
仔細摩挲,記憶還是跑了出來。
小時候貪玩走丢過幾次,有一次過了一天一夜被找回來,餓得眼冒金星頭昏腦花,小臉都癟了下去。
喬麗潘一邊罵她這麽大了還不認路,可轉眼第二天又在她每件外套裏都裝上錢,嘴裏說着“至少再丢了還能吃頓飽飯”。
養成這樣的習慣後,她反而沒再走丢過。後來手機支付流行起來,她以為喬麗潘早已把這個習慣改掉。
誰知道,喬麗潘還是沒改掉這個習慣。
她也好像,還是走丢了。
雪花撲簌簌地落下來,好像掉在她眼睫上,融成了朦胧的淚花。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個電話給喬麗潘,沒打通,估計也忙得不可開交,都來不及想起今天是元旦節。
她發了條短信過去,讓喬麗潘記得吃飯,至少吃點熱乎的。
晃眼,自己面前卻是陌生的街道,只能推門走進一家便利店。
任性地用一包煙和一個面包,拆開這張百元大鈔。腆着臉皮向店員借了火,将不知品牌的煙點燃。
雪太大。她只能躲到一個廣告牌下,光亮而模糊的光影淌到她臉上,淌到被她嗆出來的白霧裏。
她還是抽不慣,還是被嗆得眼淚嘩啦的。
冒着火星的半根煙被碾滅,扔進垃圾桶,缭繞的煙霧終于熄滅,被濺上雪水的帆布鞋踩在濕漉漉的地面。
往廣告牌外走了幾步,卻又搖搖晃晃地走回來。
呼出一口冰冷的白氣,用自己被凍得發紅的手指,撥通商場管理的電話。
電話接通的那一秒。
她仰頭望着3D屏幕,眼睛被明亮的光線晃得有些發疼,迎着女人眼底遙不可及的美麗。
看着屏幕上熄掉的一個角落,跺了跺腳,用凍得有些發顫的聲音,和商場管理說,
“你好,這裏是你們商場的東1出口,這邊的3D廣告屏有一塊板子壞了。”
又被冰涼的雪凍得咳嗽了一下,輕輕地說,
“對,是……孔黎鳶。”
電話裏的男聲說着會處理之類的話。
挂斷,付汀梨在廣告牌下站了好一會,看到自己的鞋帶胡亂地散開,低頭去系。
有些狼狽地叼着面包袋,用凍得發紅的手指系鞋帶,發現自己正與兩個背着畫具、笑意盈盈的女生擦肩而過。
她們在與她擦身的那幾秒鐘裏,笑着說,
“煩死了,怎麽元旦過後就要考試啊。”
“你複習沒?”
“才不,今天不元旦嗎,雖然過節沒意思,但今天下雪了诶,而且我姐要回來,我要和她一起磨着我媽給我倆做夜宵……”
兩段不相關人生的短暫交集,一瞬間的擦肩而過,卻足以将穿梭在街道的人群,都暈成細小的光點。
付汀梨在冰冷潮濕的地面蹲得腳麻,還是沒能站起來。好像一起身,跟着她撲簌簌往下掉的,就不只是雪。
她手指被凍得有些使不上力,以至于費了好些勁,才将散亂的鞋帶重新系成一個完整的蝴蝶結。
廣告牌碩亮的燈光下,純白雪花晶瑩剔透,落到她的眼睫。
好像隔了幾秒鐘,又好像是遙遠的幾個世紀,冰冷才緩慢襲來。
雪花消融,融成模糊的視野,讓她有些想揉眼睛。
她也的确去揉了。揉得滿手發熱,眼睛發酸。
再睜開眼。
頭頂卻變成黑色傘面,遮住飄搖的雪花,與視野一片恍惚的白形成鮮明對比。
先看到的,是撲簌簌從傘下往下滑的雪,是從街邊流經的車燈。
像一幅迷離惆悵的畫,在她視野裏飄搖地舒展開來。
最後是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混雜在風聲裏,一次輕到不能再輕的嘆息,
“就這麽嫌棄我送你的手套?”
和女人清晰分明的聲音,在寒風嘶吼聲裏憑空抓住她的脈搏,
“上海這麽冷,一次也沒見你戴過。”
付汀梨死咬着唇不說話,迅速低頭,不擡頭,也不起身。
孔黎鳶似乎知道她為什麽不說話,也沒繞到她正前方來,只站在她身側看她。
看她嘴裏叼着的面包袋,看她在手裏快被握癟的煙盒。
看她在泛紅眼圈裏打轉的淚。看得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
她給她撐傘。
傘外,有紛亂的腳步和雪。傘內,孔黎鳶看她的哭聲,從捂住臉的手指縫隙裏溢出。
“其實我應該問你為什麽哭,也應該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安慰你不要哭的。
但是我突然不知道該開口喊你什麽,才是對的……”
孔黎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空,卻是一如既往的倦懶。
然後蹲下來,手指輕輕撇去落在她眼睫的雪,在模糊滾燙的冬天裏,朝她不痛不癢地笑了一下,
“怎麽哭成這樣了啊你,不會是剛剛被我兇到了吧。”
在足以淹沒城市的風雪裏,所有游走在其中的生命都失真,虛化為平等微弱的雜亂黑洞。
惟有三十瓦燈泡下的五十分之一區域,在一次雪崩裏憑空出現,無限漲大。 本 作 品 由
唯獨,她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