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羊絨手套」
第3章 「羊絨手套」
一摔一扶的動靜不大,但因為孔黎鳶的存在,仍舊引了不少注意力過來。
就在孔黎鳶這個問題之後,日光似乎往她們這邊移了一點,形成一層燦白薄罩,将兩人完完整整地籠罩住。
好像整個世界只有這兩個人,而兩人又都在蟄伏靜候着什麽,仿佛只要誰先開口,誰就會将這層薄罩戳破。
然後,就會有什麽東西流出來,淌得滿地都是。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李維麗。她剛想回答孔黎鳶的問題,卻聽到付汀梨先回答了,
“孔老師你好,我叫付汀梨。”
聲音柔軟清亮,好像剛剛的沉默和對峙都沒有發生過。
“這位是我高中同學,這次雕塑組的現場指導。”李維麗得體接話,“孔老師之前和組長聞老師也見過了,因為聞老師要出展又在工作室忙電影雕塑的時間比較多,所以汀梨會主要跟現場。”
“聽說孔老師也是對雕塑感興趣,汀梨雖說年輕,但也學了十幾年雕塑,最近幾年也有不少創作和參展經驗,孔老師平時要是有什麽想了解的雕塑方面的問題,都可以和汀梨溝通。”
“聞老師,你說是吧?”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先把聞英秀的話語權捧了上來,說清楚了付汀梨在劇組的主要職位,又沒說到“手替”這個詞,便不會讓孔黎覺得自己在專業方面被輕視。
聞英秀瞥一眼付汀梨,“當然是,雖然我這老胳膊老腿不能常來跟現場,但小付自然也會盡心盡力,好好盯着每一組涉及到專業的拍攝。”
大概是出于某種“自己人不能受輕視”的心态,剛剛在聞英秀還是“小年輕”的付汀梨,變成了“小付”。
“原來是這樣。”
孔黎鳶微微颔首,“那得提前感謝幾位老師的指導和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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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徐不疾地将那只剛剛扶過付汀梨的手收進大衣兜裏。
另一只手裏仍舊垂着馬鞭。
一聲又一聲連付汀梨自己之前都沒聽過的“小付”和“汀梨”,好像變成了孔黎鳶那句“這位老師是誰”的答案。
付汀梨有些走神。
提前設想過的久別重逢就這樣偏移,有點戲劇化的絆倒過後,是标準化的陌生疏離。
她應該說些什麽的,像李維麗那樣滴水不漏,又或是像聞英秀那樣直來直往。
而就在她要繼續開口之際,孔黎鳶卻又望過來,大衣兜裏的手腕再次探出,懸在她呼吸之前,
“看來我和付老師得多交流了。”
又或許是,像孔黎鳶這般得體周全。付汀梨隔着點空微微碰了一下孔黎鳶的手,便主動收回,松弛地笑笑,
“我就是一個剛畢業沒兩年的學生,孔老師還是別給我戴‘老師’這頂帽子了。”∫
“付老師這麽年輕。”孔黎鳶說着,好像沒聽見她話裏的重點似的。
卻又好像,憑空抓住了她剛剛才平複下來的心。
——用一副棕色羊毛抓絨手套,用那看起來含情卻遙不可及的笑,
“手卻這麽涼。”
她親手将手套遞到她手裏,溫熱柔軟的手指擦過她過分敏[gǎn]的手心,
“雕塑師的手金貴,要少挨些凍。”
話落,才慢條斯理地朝她們笑了一下,再次回到了那匹高大而朦胧的馬匹上,整個人浸泡進更燦更晃眼的日光裏,騎着馬,在馬下助理的引領下,去到另外一處比較空的拍攝場地。
恍惚之後,李維麗也被腳步紛亂的人叫去其他地方,只剩下聞英秀和付汀梨面面相觑。
在聞英秀微眯起眼的表情下,付汀梨的思緒,從遠處馬背上女人飄搖的長發間隙裏飄了回來。
她反應過來,一只手緊了緊着那副棕色手套,另一只手将自己剛剛沒摘下來的口罩摘了下來。
雖說雪已經融化,可冰涼的風像是從冰箱裏凍了一宿的濃稠的粥往臉上潑,讓人稀裏糊塗的,睜不開眼。
一摘口罩,她就被凍了個徹底。她攥着手套,溫暖的絨貼在掌心,似乎已經讓那一處皮膚比別處溫暖。
已經走遠的孔黎鳶,就像火星子,噼裏啪啦地出現,噼裏啪啦地熄滅。
可熄滅之後,留給她的世界仍然是噼裏啪啦的。
她又難以控制地走了神。直至聞英秀的聲音将她拽了回來,
“在開機之前,劇本裏涉及到的專業知識我都已經審核過,至于主人公的那些作品我們工作室也都已經趕工了部分出來,現在只剩下關鍵情節的最後一個成品。”
“你要負責的事,就只是盯着現場的拍攝,在導演需要臨時更改拍攝……或者是主演拍攝一些特寫鏡頭的時候,在場提出專業的建議,有必要的時候,你需要當女主的手替。”
說着,聞英秀停下腳步,瞥她一眼,“別以為這是個輕松的活兒,也別以為就是在現場待着什麽事也不幹,我找你來就是負責現場。”
“要是拍攝出了問題,你要負責的。”
付汀梨微微彎着眼,“知道的聞老師,我也不會讓我這十幾年學業成了白學。”
聞英秀“嗯”了一聲,沒說話了。領着她走了幾步,回頭又注意到她一直拿着手裏拿着的那副羊絨手套,明明臉凍得發白、手指凍得通紅,但還是沒把手套戴上。
“怎麽?大明星給的就舍不得戴了?”
付汀梨沒反應過來,聽聞英秀這麽說,轉而便把手套戴上,然後再将戴着手套的手插進衣兜裏,
“也不是,就是不太習慣戴手套。”
雖說她對這個行業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對藝人抱有過度憧憬或者越界追逐的想法,是在劇組工作的大忌。
“那就好。”
聞英秀打量着她,
“別怪我沒提醒你啊,千萬不要覺得人送你一副手套,一杯咖啡,或者是人遇着了安慰你一次,朝你笑一笑
,就屁颠屁颠地上趕着朝人搖尾巴,當然該謝得謝,但也千萬不要抱有‘這個藝人對你是特殊的’這種想法……”
“任何一個藝人,只要她稍微有點事業心,對外形象管理就只是她必須要做好的工作。”
“特別是孔黎鳶。”聞英秀強調。
“為什麽?”
“既然她那一大家子都是藝人。”聞英秀言簡意赅地說,“那麽從出生開始,不管她是什麽職業,都已經是‘藝人’了。”
付汀梨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從出生開始,孔黎鳶就面臨着閃光燈和鏡頭,她暴露在外的所有舉動,都承受着從明星父母身上繼承而來的矚目和關心。
“嗯,我知道的。”付汀梨松弛地笑笑。
慢吞吞地跟在聞英秀後面,走了幾步,到了陰影下,卻又感覺自己好似被什麽籠罩住似的。
她回頭。
距離已經拉得有些遙遠,可還是一眼便看清那個遠處馬背上的女人,手裏垂着馬鞭。日光是搖晃的,女人細瘦腰間的腰帶随風飄搖,似是攀懸在腰上的淩霄花。
她好像在注視着她,又好像沒有。
付汀梨攥緊自己插在衣兜裏的手,手心和手指被硌得有些疼。
現場的人來來去去,時不時有人路過,将視線投在她這個被孔黎鳶送了一副手套的、不起眼的“雕塑指導”身上。也有人議論:
“這副手套好像很貴吧孔老師說送就送了?”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問題是這是孔老師從自己口袋裏拿出來的,所以肯定是孔老師自己平常戴的啊!!怎麽說給就給了?”
人群紛擾嘈雜,但只有付汀梨自己知道,在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那個當下,孔黎鳶當着所有人的面遞給她的羊絨手套的其中一只裏……
藏着一張薄薄的硬卡片,有些淩厲的邊緣割得她手指發疼,能摸得出來是光滑的質地,卻又好像因為在手套裏捂了許久,所以染上了體溫。
但她并不知道,這溫熱觸感到底是來源于她自己,還是來源于孔黎鳶。
亦或者是,兩人都體溫已經被揉雜在這張卡片上,分不出來源。
就在她再次将手裏卡片攥緊的那一秒,孔黎鳶遙遠的目光似乎準确無比地投在了她身上,将她完完整整地罩了起來。
疏遠而陌生的再會不是已經結束了嗎?你到底還想給我什麽東西呢?
孔黎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