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場方式」
第2章 「出場方式」
“給我拍張照吧。”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很喜歡說這句話。
語氣平靜,音色卻悅耳——像那種特別溫和的貓,一句話裏只一個字往外撓一下,卻又讓人沒辦法不被勾住。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加利福尼亞的夏天,她握住女人的腳踝,正在鹹濕的海水氣息裏青澀地吻她。
當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可女人溫軟手指卻又透入她的發絲之間,輕輕撫弄着她的金色頭發,用那種深邃而含情的眼神望她,重複,
“給我拍張照吧,就在這裏。”
後來,女人在很多次将鼻尖埋到她的鎖骨處,像是在從她身體裏汲取什麽氣息時,也會突然說這句話。
她照做,給女人拍下照片。那是一個很純粹很直接的夏天,留下來的照片并不包含着某種情-欲的氣息,大部分都是女人和景的合照。
女人衣着整齊,有時平靜,有時大笑,有時又伸出手任風肆意吹過自己柔軟的身體。
但似乎都有一種濃烈而瘋狂的美。
瘋狂到每次拍完照片,突然将她還沒來得及鎖屏的手機扔在一旁,在那首《California Dreamin》湧動、濃烈而搖晃的節奏裏,撈住她變得空落落的手,十指交叉地摁在車門上。
然後同她在冰汽水的甜膩氣息,亦或者是加州滾燙落日下,不要命地接吻的……
也是這個從未互通過姓名的女人。
“California dreaming,on such a winter\'s day……/[1]
已經快要燃燒到盡頭的煙終于大發雷霆,燙得付汀梨冰到僵硬的手指都縮了縮,在有線耳機裏循環多次的旋律也再次清晰地灌入耳膜。
她縮了縮手指,将已經熄屏許久的手機重新收進衣兜裏,怔怔地将盯着自己手裏的煙頭,好一會,然後猛吸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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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被嗆得咳了出來,煙霧從喉嚨裏噴灑出來,明明是柔和偏甜的一種煙,煙味在醇香的紅酒爆珠下隐姓埋名,但她還是抽不慣。
像第一次,女人主動遞給她時猛吸的那一大口,狠狠被嗆到,被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人強勢地摁在熱浪裏接吻。
後來每次看到這款煙,好像都會回到加利福尼亞的夏天:敞開的複古汽車,咕嚕咕嚕的海浪,夜裏燃燒的篝火……
那個撞擊過她年輕生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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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自覺自己不是一個倔強性子。
但她剛剛給李維麗的答複還是:要考慮一下。
以她現在的境遇,她似乎沒有理由拒絕一份送上門來的“雕塑指導”,盡管這“雕塑指導”大概率也和“指導”沒什麽關系。
那她還在考慮什麽?
興許是她體內那殘存的、連她自己都難以察覺的那麽一些驕傲讓她考慮清楚:
她到底是應該遺忘那個加利福尼亞的女人,還是應該當自己從未知曉那個女人就是大明星孔黎鳶。
公交車到站之後,路上已經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踩着雪到家,付汀梨爬着六層樓上去,被冷空氣嗆得咳得厲害,明明體溫像是凍掉的粥,但到家之後身上反而冒出一身冷汗。
匆忙找到的出租屋沒有空調,但好在因為屋裏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在冬天不受歡迎,房租便宜了幾百。她脫了大衣,站在潮濕狹窄的浴室裏,糊裏糊塗地給自己沖了不算熱的熱水澡。
随便吃了點東西,被喝空的礦泉水瓶扔到了垃圾桶裏,矜貴美麗的女明星半身像被她特意翻轉個面隐在黑暗中。
她捧着沖泡好的感冒藥,望着窗外紛飛的雪,望着老街另一邊燈火通明的像是未來景觀的上海,一口一口地喝完,然後一股腦兒地縮進怎麽睡也睡不熱的被子。
再醒來的時候,空氣都好似蒙了一層灰色的霧,或者是汗津津的鱗片,讓人呼吸不暢。
手機嗡嗡作響,是李維麗的電話。付汀梨勉強在被子裏翻了個身,迷糊睜眼,便瞥見床頭放置的那一件飛鳥白模雕塑。
雕塑還沒成型,有些細節始終殘缺,她始終沒找到機弋椛會補全。
而電話裏,李維麗沉默了一會,說,“剛接到消息,劇組下周就開機,現場指導人選今天就得定好。”
大概是被感冒病毒所綁架,付汀梨有些走神。等李維麗再次催促時,她才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正盯着雕塑上随意挂着的一根項鏈。
狹窄冷風仍舊從巨大窗戶的縫隙裏透進來,呼呼地吹着那些掖進窗邊的舊報紙邊角,樓下不知哪裏來的小孩被鬧哭,扯着嗓子嘶吼,将她本就沉甸甸的頭炸得嗡嗡作響。
一切都好似在提醒:她的當務之急,是應該搬離這間廉價濕冷的出租屋,是應當抓住一切細微的機會把自己身上的陰暗青苔剝離,而不是被那一點點的遲疑……或者是倔強,困在這裏。
她翻了個身,掩住咳嗽聲,“下周?”
手卻莫名伸出去,殘存的溫熱體溫迅速消散,觸摸到項鏈吊墜,反複摩挲着那上面的字母:
Zoe。
李維麗在電話那邊說,“對,下周。”
付汀梨松手,挂在雕塑上的吊墜失了力,在冰冷的空氣中搖來晃去,淡漠地親吻着空氣中流動的光影。
她翻過身,蒙着被子,“那到時候……我的感冒應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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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雪從來都不久留,這便是這座城市泾渭分明的性格。雪完全消失的時候,付汀梨的重感冒似乎也跟着消融。
付汀梨換去感冒這幾天穿的大衣,才感覺那些從自己毛孔縫隙中透出來的疲倦和蒼白褪去了些。她戴上口罩,裹着不起眼的駝色大衣和牛仔褲來到了李維麗所說的影視基地。
影視基地在郊區,場地很寬敞,被劃分了好幾個區域,區域又劃分成不同的拍攝環境,古城、老城和民國老上海建築都聚集在其中,攝像機和戴着帽子的攝制組随處可見。
付汀梨迷了路,不知是撞進了哪個攝制組,路邊停放着幾輛加長的高檔商務車,穿着羽絨服和馬甲的工作人員匆匆忙忙地從她身邊路過。
她對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視若無睹,站在路邊,剛想随便攔住個人問路,身後就傳來李維麗喊她的聲音,
“Bertha!”
她詫異回頭,等還有些氣喘的李維麗到她身邊,将人扶穩後才輕輕開口,
“我遲到了嗎?這麽急?”
“沒有。”李維麗呼出一口白氣,“就是雕塑組組長問你到了沒,我剛剛在那邊喊你你沒反應,想着你是不是回國不久喊本名不習慣,所以才喊的Bertha。”
“我剛剛沒聽到。”付汀梨有些抱歉,“那快走吧,不是說人在找我嗎?”
“哦對了,我得趕快帶你去見下聞老師。”說着,李維麗就帶着付汀梨穿過熙攘的人群,往她剛剛來的方向走。
但她們不知道,就在她們走之後,就在付汀梨剛剛站着的路段邊,停放着的那輛高檔黑色商務車,車門被緩緩拉開。
纖細骨感的手扶住車門,白皙手腕內側有隐隐的青色血管。但裏面的人還沒下車,一條複古海藍色的絲巾就先被風吹落,慢悠悠地飄了出來。
柔柔地落在地上,肆意怪誕的圖案被風吹得蠢蠢欲動,像是與泾渭分明的城市并不适配,所以拼了命地滾到遠處。
有穿着印着《白日暴風雪》馬甲的工作人員路過,跑過去将絲巾撿起來,遞到車裏那人的手中,
“孔老師,您的絲巾。”
“謝謝。”一道溫和清潤的聲音從車裏傳出,然後是端着熱咖啡的手,從袖口伸出來的薄細手腕被風一刮,顯得過分的白膩,
“天氣涼,小心生病。”
工作人員受寵若驚地接過咖啡,“好的,謝謝孔老師。”
“不用謝。”車裏的人說,頓了幾秒後,又問,
“你知
道,剛剛過去的那個人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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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麗帶着付汀梨,路上碰到其他人便又耽擱了一會。走了一段極為長的路,才來到另外一處場所,拐到一個氣質優雅的女性面前,大概四五十歲左右,精致的燙卷發,深紫色的毛衣裙和偏淺的紫色大衣,正端着杯咖啡候着她們。
見她們來了,便揚了揚下巴,說話時帶着點上海本土的腔調,“來了?”
付汀梨問好,“你好,聞老師。”
“聞老師。”李維麗也問了聲好,然後又補充,“這是付汀梨,之前您去加州參加的那個展也有她的作品,不知道您有沒有注意——”
“沒有。”聞英秀幹脆利落地截斷了李維麗的話,皺着眉,“這麽多我怎麽記得過來?”
李維麗扯起嘴角笑了笑。
付汀梨倒是不懼,任由面前的聞英秀打量自己。回國之後,再輕視再不友好的目光,她都受過。
何況這一點點挑剔的審視?
聞英秀盯了付汀梨好一會,才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倒确實是小年輕一個。”
“我之前發的劇本簡介你看了吧,《白日暴風雪》是一部追夢和尋找自我的電影,主人公是一個年輕雕塑師,所有情節也都是圍繞主人公的成長線來刻畫的……”李維麗在一旁解釋。
付汀梨很利落地接過她的話,“所以在這部電影中,主人公的所有雕塑作品都尤為重要,不能是現有的出過展的作品,不能過度參考現實中已經存在的藝術作品,以及在所有拍攝鏡頭中涉及到雕塑專業知識的,都必須有人盯着拍攝現場。”
“所以我讓她把你叫來。”聞英秀将喝完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轉頭又瞥她,“口罩不摘?”
付汀梨下意識地将手指搭到口罩耳帶上,剛準備摘下,不知從哪裏飄來很輕聲的一句,
“哎,孔老師拍完宣傳照了?”
冰涼的手指在空氣中懸停,似是憑空凝固成舊日雕塑。旁邊的李維麗和聞英秀都跟着這道聲音擡頭往聲源處望去。
攝制組內嘈雜的漩渦好似都在那一瞬停止,遠處有個人從正中央憑空躍了出來。
在做足心理準備來到這個劇組之前,付汀梨有設想過,如果孔黎鳶要在她的生命裏再次出場,會是以一種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将那個在加州夏天沖撞到她車前的女人完全掩蓋。
戲劇化一點,是她三百六十度摔倒後摔進孔黎鳶的懷裏;現實一點,是陌生到彼此都默認記不起那個夏天的眼神;再誇張一點,是孔黎鳶扔上五百萬在她面前,讓她把那些照片删掉。
唯獨不會是現在這種。
在她不算貧瘠也不算沉悶的二十四年人生裏,她以為自己已經見過數一數二的世面和風景。
但當她看到,一個恍恍惚惚的,騎着一匹白馬不緊不慢地踏過濕漉漉的冰冷冬天的女人,在她面前逐漸變得清晰時。
一切都好像失了真。
付汀梨才遲鈍地注意到,周圍騎馬的人不只這一個,馬匹也零零散散地散在四處,她跟着李維麗來到的是一個類似馬場的地方,背對着冬日荒蕪樹幹和直射下來的太陽,四處散落着棕色白色的馬匹,以及騎着馬拍攝宣傳照的演員和跟在馬下尋找角度的攝影師。
這是一個影視基地,連民國建築和古城都可以同時存在,什麽光怪陸離的事情都可以發生。
譬如,一個穿着棕黃色毛絨牛皮風衣的女人正騎着一匹白馬,朦胧而清晰地向她走來。
女人黑發筆直地垂落在肩頭,細窄腰帶在瘦細腰側系着松垮的結,随着馬匹緩慢的步調飄搖着。
像一只随時會散落的蝴蝶,又像一張随時會攤開的迷離大網。
敞亮涼薄的冬日馬場,周圍騎在馬匹上的人或是小心謹慎,或是亢奮嘈雜。但基本都被冷冽的冬裹上一層渾郁幹燥的紗罩,沉甸甸的。
唯有這個女人,手裏垂着馬鞭,驅動馬匹徑直地朝她踱步過來,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白皙脖頸透出青色血管。
緩緩停在她面前幾米,任刺目日光在側臉淌動,任晦暗陰影和燦白日光在她們中間劃出一道極為鮮明的界限。
鮮活得似是液體淌在視野之前的那種質感。
付汀梨下意識垂眸,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沒辦法摘下口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
可還是沒能躲過那雙眼。小心翼翼地側了身,身旁的李維麗在女人慢條斯理地下馬朝這邊走過來之後,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她被迫捂着口罩擡頭,才得以看清女人驚心動魄的眉眼。
然後真的一個踉跄,差點絆倒,卻被一雙溫熱柔軟的手扶住手腕。
她狼狽擡眼,好像還記得這人手指撫摸她濡濕頭發時的柔情和平靜,似乎也還記得這雙手慢慢拖着她的手,按住對方腰間那只鮮豔飛鳥紋身時的膩滑觸感。
遲鈍的身體記憶不由分說地被喚醒一秒,提醒她: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一個由瘋狂與平靜揉雜而成的矛盾體。
而一秒過後,她将自己僵硬冷冰的手腕從孔黎鳶手裏掙脫出來。
對方深邃的目光似是鈎子,将她臉上那層薄薄的口罩撕得七零八落,不由分說地将她抓住,然後不緊不慢地說,
“這位弋椛老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