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色頭發」
第1章 「金色頭發」
每次親吻孔黎鳶時,她都覺得,孔黎鳶是當之無愧的藝術品。
足以被釋義為一場瘋魔而巨大的暴風雪,降臨在一個氣溫從未低過三十六攝氏度的國度。
自此,将一切攪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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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喜歡孔黎鳶喜歡得快要瘋了嗎?”
陌生女聲刺破地鐵車廂外的呼嘯,“怎麽孔黎鳶好不容易來上海拍戲,都不去看下真人……”
另一道女聲回應,“還不是狗老板不批假!”
細碎交談混入耳膜,還夾雜着些許怨氣。聽了半截的付汀梨戴上耳機,嘈雜聲變得遙遠,她昏昏沉沉地扯住吊環。
感冒讓她像是一條不太新鮮的魚,被冰冷地懸挂在地鐵拉環上,在擁擠人群裏汲取着不太新鮮的氧氣。
“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飛快地落到了附近。
她低頭,是一本嶄新雜志,封面上的女人一頭海藻黑色卷發,素雅的白珍珠耳環,偏濃顏骨相被藍色光影照得米幻深邃。
車廂外一陣亮光呼嘯而過,将女人柔軟的輪廓映得像是一座含情而矜貴的古希臘雕塑。
旁邊棒球帽男青年瞥見雜志封面,用上海話喊了一聲,
“嚯,孔黎鳶。”
付汀梨迷糊擡眼。人群裏,慌裏慌張的陌生女人擠過來,一臉心疼地撿起雜志,嘟囔着“這可是我新買的”,寬大衣袖将孔黎鳶的臉擋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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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恰好到站,付汀梨移開視線,車門“嘭”地一聲打開,正對着一張廣告牌,廣告牌裏,孔黎鳶戴着代言的藍色圍巾,眉眼微微上揚,抓住經停廣告牌的每一個人——用她眼底那種永不褪色的深邃妩媚和天真懶漫。
像是矛盾交織成的漩渦。
耳機裏的旋律暫停了一秒,付汀梨遲緩地松開手,跟着擁擠人群往出站口走。
只一瞬,人群就将廣告牌上女人清晰的眉眼,連同那驚心動魄的美麗,拉扯成模糊又遙遠的潮晦光霧。
到商場時,約她見面的老同學李維麗還沒到。自她媽投資失敗破産欠債,而她從工作室撤資退出後,這是唯一一個還會願意主動聯系她的老同學。
付汀梨找了個藥店,吸了一下自己像是塞滿冰塊的鼻子,買了包感冒靈。又去超市随意地拿了一瓶水,結賬時突然駐足。
她盯着那瓶礦泉水上的代言人好一會。
“要換個牌子嗎?”圓眼鏡收銀員主動問她,“小姑娘不喜歡孔黎鳶?”
付汀梨往貨架上一瞥,一排飲用水的外包裝上都印着孔黎鳶的半身像。
“也不是不喜歡。”結賬時,她說。
商場內人如潮湧,似是無形之中懸了一張繃緊的網,捆緊本就艱難的呼吸。
到了約好的店,她還是向老板娘讨了杯熱水泡感冒藥,把印着孔黎鳶半身像的礦泉水放在了一旁。
付汀梨阖着眼縮在座位上,裹緊大衣,腿蜷在椅腿下,雙手插在冰冷的衣兜裏取暖。
透過耳機裏音樂間隙,隔桌刷短視頻的聲音不由分說地摁進了她的耳朵裏:
“如果可以互換人生你最想成為誰?我的答案當然是,孔黎鳶!”
“媽媽是娛樂圈已逝世白月光,年輕時經典角色至今活躍在各大美人剪輯視頻裏;爸爸是影帝,父母愛情至今是在娛樂圈流傳的一段佳話。”
“而孔黎鳶本人,濃顏深邃的電影臉,六歲就在經典電影《人生》中露臉,卻在大家以為她會進娛樂圈當童星的時候選擇潛心鑽研學業,二十四歲加州大學管理學碩士畢業後才重新出現在觀衆視野,同年出道電影僅憑一個鏡頭就驚為天人,之後出演電影《冬暴》獲得新人獎正式進入電影圈,二十五歲主演電影《藍色書本》引起全民購買藍色圍巾風潮,二十六歲憑借懸疑電影《悖論》成為娛樂圈當之無愧的頂流,二十七歲又出演電影《記憶開端》,一人分飾兩角提名影後。二十八歲,僅僅出道四年,就已經是廣告鋪滿大半個中國、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被加速過的營銷號女聲戛然而止。付汀梨感覺自己像是被往下狠狠拽了一下。
是有線耳機掉了出來。她被線扯醒,冰得有些發僵的手指捧住水杯。
一擡眼,便發現李維麗已經在自己面前坐着, “聽什麽呢?”
付汀梨冷得牙齒好像都在打架,“随便聽聽歌。”
李維麗注視着她,“好久不見。”
付汀梨抿了一口感冒藥,瘦窄的肩又蜷縮進座椅裏,“好久不見。”
李維麗闡明來意,“公司影視項目要開機,劇組缺個現場的雕塑指導,你來不來?”
付汀梨有些意外,“怎麽會突然想到我?”
“圈裏沒人能看上。”李維麗頓了一下,“錢也不多。”
“說是雕塑指導,其實就是盯現場,順帶着有可能給雕塑師女主當個手替。當然,因為人女主本來對雕塑感興趣,接了這個本子也學了幾個月,所以不太想用手替。”
“負責劇組美術這塊的雕塑組組長是花了大價錢請來的研究院工作室組長,她覺得藝人不靠譜,自己和學生又不能每天在劇組跟着耽誤工作室的進度,所以相當于只是個幫着盯現場的美術助理,有個好聽的說法。”
這個事随便找個有經驗的大學生就能幹。但李維麗還是想到了付汀梨。
她知道,雖說付汀梨過去也沒有什麽大小姐的架子,但骨子裏也存在着那種沒有壓迫感的驕傲和倔強。
聽了她的話之後。付汀梨沒有馬上回答,只安靜端着水杯喝藥。
似是在考慮,又似是在走神。
李維麗的眼神始終停留在她身上。大抵是因為媽媽是新疆人的關系,付汀梨擁有着飽滿的骨骼和深邃的眼部輪廓,頭發很随意地挽在腦後,有些長的碎發散在頸下和臉邊,臉頰痣在蒼白的皮膚和碎發中若隐若現,微抿着的唇沒什麽血色。
在李維麗的記憶裏,付汀梨的美并不內斂溫和,而應該是敞亮熱烈的。
她記得,高一軍訓,教官點到付汀梨表演節目,付汀梨毫不扭捏,穿着松垮的軍訓服仍舊顯得腰細腿長,在起哄聲和打着拍子的鼓掌裏唱了首《新不了情》。
月朗星疏,漂亮恣意生機勃勃,家世好又沒有架子的付汀梨,把一衆剛從初中升上來的小男生們迷得七葷八素。
高中那會,沒一個人不知道,高一新來了個漂亮到讓教官每次都拎着她在前排站軍姿,被幾個連的人注視着都毫不怯場仍舊身姿筆挺的新生。
和付汀梨第一次說話的記憶仍然深刻。
那時李維麗總受班上幾個嘴賤的男生欺負,不敢和那些聚集在走廊上的男生對視,只悶頭往廁所裏走。
她似乎永遠會記得那種感覺,明明走廊明快順直,但對她來說,那些充斥着打量、嬉笑的目光,是一條越走越沉、越走越往下墜的路。
當然也會一直記得,當她進門撞到某個柔軟的身體,丁零當啷一頓響後,拽住的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以及那股好聞的桂花香氣。
她艱難地依靠着那人的手站穩。擡頭,那張臉就這樣大大方方地敞了出來。
半張側臉被濺滿顏料,琥珀色雙眼的眼尾下的紅色液體還在緩慢淌動,連同着白皙修長的脖頸,都紅得像在流血。
将日光染得通紅,偏偏在出門前,付汀梨還頂着被紅色顏料蔓延開來的臉,見她不說話,在她面前揮了揮紅色的手。
“你怎麽不說話?我沒撞着你吧?”
一臉奇怪地問,卻因為眉眼足夠敞亮,顯得瑰麗又張揚。
李維麗才發覺這人是她們班的付汀梨。她不知道該和付汀梨這種人說什麽,只悶着頭進去。出來之後,看到付汀梨還在門口站着。
臉上的顏料還沒洗幹淨,似乎是在等她。等她經過時,拽住她的手,眼睛彎成月牙,
“李維麗,我給你畫只小鳥吧。”◇
等她跟付汀梨進了畫室,把校服襯衫脫下來,才發現,自己背後被塗了髒亂的圓珠筆痕跡,上面有大寫的“豬妹”兩個字。
她愣愣看着,原來她今天一直都穿着這件衣服,沒有人提醒她。離放學還有六堂課,她沒帶換洗衣服。
可那天,日落斜陽下,付汀梨很随意地擦了擦臉,先将她的襯衫接過去,只幾筆就畫出一只紅色飛鳥,遮去之前圓珠筆痕跡。
畫完之後,又把自己被顏料濺到的白襯衫脫下來,只穿着吊帶背心,背對着她,瘦弱的蝴蝶骨微微突出。
回頭看她。大概是看她表情發愣,以為她不敢這樣回教室,畢竟校服上的紅色飛鳥太特別。然後又笑,眼睛彎成月牙,
“不要緊的,我們有兩個人一起穿。”
臉上的紅色顏料還沒擦幹淨,像是漫無目的的火燒雲,輕漫而蓬勃,
“如果洗不掉的話,我再賠給你就是。”
高一結束後,付汀梨便去了美國。
後來李維麗去美國留學,在異國他鄉受了些委屈,找不到人可以拉她一把。不知怎麽,她聯系了只當過一年同學的付汀梨,加了聯系方式卻對自己的窘迫狀态難以啓齒,是付汀梨主動約她見面,在一個黏膩雨夜開着輛複古白色跑車,停在她面前。
下車的時候,付汀梨是跑過來的,鮮亮的藍色風衣像在空中飄搖的海浪,新染的金色頭發被氤氲着雨絲的風吹得有些亂。
加州的風吹過她柔順散漫的金色發絲,将她坦誠松弛的生命力吹到她的眼底。
那天,付汀梨在風裏抱了一下她,好像那只被顏料纏繞住的鮮紅飛鳥,
“好久不見,老同學。”
也許是因為當時的李維麗初到美國有些陌生有些不安,她總以為當時付汀梨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松軟氣息好似變得更為濃烈,濃烈到在付汀梨帶她回自己家吃了一頓火鍋然後帶着她開車在加州兜了幾圈後,足以将那種不安和無措全都驅散。
也始終覺得,付汀梨那雙濕潤明亮的眼裏理當一直蘊含着生機勃勃的情緒,她身上那種張揚的、具有攻擊性的生命力永不會逝去,也理當擁有最為恒久的保質期。
不該是現在這樣,好似一座與青苔共享存活期的雕塑,幾近被病态和疲頹淹沒。
“所以主演是誰?”
有些嘶和沉啞的聲音打斷了李維麗的思緒。她有些恍惚地注視着眼前病态蒼白的付汀梨。
“主演是孔黎鳶,你剛回國不久可能不認識她——”
“怎麽可能不認識?”付汀梨蜷縮着的腿動了一下,她擡頭望了一下咖啡館窗外的3D屏幕,笑了一下,
“滿大街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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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維麗分開後,付汀梨搖搖晃晃地扶着馬桶吐了個昏天暗地。又不知怎麽冷得渾身僵硬,便在商場廁所的空調風下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她昏昏沉沉地拎着感冒藥走出去,夜幕似是已經垂到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
冰涼的冬夜還夾雜着冰涼的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上海不是一座愛下雪的城市,所以注意到這場雪的人都發出刺耳的驚呼聲。
付汀梨路
過那個3D屏幕的時候,雪已經大到她不得不裹緊大衣在下面躲雪。她異常怕冷,不願意淋雪。
有個打着電話的厚棉襖女人路過,躲在她旁邊,在電話裏說着,
“你不是說孔黎鳶在上海肯定會來粉絲投放廣告下打卡嗎,怎麽我蹲了一天都沒見着人影——”
說着,厚棉襖女人從兜裏掏出根煙,在身上摸尋火機的蹤跡,就注意到有雙漂亮溫和的眼注視着她。
她回望過去,“你有火嗎?”
她并不指望這個長得像小明星的年輕女孩兜裏揣着打火機。
卻沒想到付汀梨主動遞給她一只火機,
“有。”
她詫異接過,點了根煙,煙霧缭繞。她被那雙澄澈的眼莫名抓住,又掏了煙盒出來,
“要嗎?”
付汀梨接過,自來熟地湊着女人的煙點燃另外一根,卻沒有抽,
“這個牌子的煙在上海很少見。”
好像只是點根煙,就可以憑借單薄的煙霧取暖。
“上次出差帶回來的,便宜,但還不錯。”厚棉襖女人盯着付汀梨好一會。
巨大的屏幕裏,穿着單薄吊帶裙的女明星光鮮亮麗。而巨大的屏幕外,穿着厚軟棕色大衣黑色連帽衫的女孩,肩上淋了層白雪,在缭繞的煙霧中,手裏夾着那根煙,隐在黑帽裏蒼白的臉被映上明明滅滅的車燈光線。
她就這樣站在孔黎鳶的紅唇之間。
鮮明的白與紅,冷與熱對比,卻又好像融為一體,油畫般的光影變幻,足以形成奇異的視覺效果。
要是這人真的是個小明星就好了,那還能發篇稿子。厚棉襖女人這麽想着,卻還是在雪變小了之後,走了。
煙燃完了,付汀梨被燙到手指還渾然不覺。
路過的黃綠色車燈由遠及近,由巨大的光暈逐漸彙集成一個小點,滑過付汀梨的側臉。
她禁不住咳嗽一聲,點開手機,車燈光線邊緣薄而淩厲,好似冰冷的軟刀子,劃開世界的冬。
滑過手機剛剛點開的照片,照片以一個女人為主體,女人仰靠在副駕駛,穿着付汀梨的寬大T恤,點着一根煙,被浸泡在暮色裏,平靜地注視着車窗外的靛藍海岸。
在這張照片定格之前。
是付汀梨伸手替女人整理被風吹亂的發,纖細的手指在她發間停留了許久,好奇地問,“你就只抽這個牌子的煙?”
女人轉過頭,在頭枕上望她一會,臉貼在她的手心,睫毛在缭繞煙霧裏細微顫動,
“給我拍張照吧。”
關于加州的記憶戛然而止,雪花在付汀梨的肩上消融,耳機裏的男聲在複古旋律裏反複唱着那一句:
/California dreaming
加州之夢
on such a winter\'s day
在這樣的一個冬日/[1]
剛剛要蹲孔黎鳶新聞的女人不會知道,近在咫尺,付汀梨正在翻看着的手機相冊裏,有三十八張這樣的照片。
都屬于四年前太平洋彼岸那個恣意自由的夏天,屬于那輛從洛杉矶開到舊金山的白色老車,屬于那個還沒正式出道讓大衆驚為天人的……
只有付汀梨見過的孔黎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