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一座小巧的飛舟緩緩駛離北夜。
它身後,巨大的透明結界逐漸浮現,從四周向中心快速聚攏,罩住北夜大地。
飛舟如一星螢火,在結界合攏的最後一刻,駛出了北夜範圍。
身後一道刺目白光沖天而起,偌大的北夜憑空消失在了原地,轉身看去時,觸目只有一片荒原和漫山枯樹,月光靜靜流淌。
盛星河立于甲板上,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幕,江平野在他身後解釋:“魔尊換位、權力更疊,君華此時修為不夠,北夜只有暫時避世以養起鋒芒。”
盛星河點點頭,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憑欄而立,夜風被結界悉數擋住,天地靜谧而遼闊。
一只蒼白的手伸在了他眼前,手心中靜靜躺着三個儲物戒。
盛星河驚喜出聲:“怎麽在你這?”
他忙将儲物戒拿起,一一往裏探去,發現東西都完好無損,不由松了口氣。
他笑着看向江平野,剛想道謝,然而想到對方到現在還沒有告訴他為什麽成了新娘,唇角不由扯平,眼神打量起來:“等等,你先老實交代,你跟君華、還有姬芙都做了什麽不可告人的勾當?他竟然連我的儲物戒都給了你。”
江平野頓了頓,看着他無比認真的神情,這才慢慢道來。
飛舟緩慢行進,兩個同樣一身紅衣織金的人立在甲板上,披着月光,衣角繡的金線閃爍淡淡微光。
盛星河聽完,心情無比複雜,好一會兒才勉強平複心緒,然而開口時卻難免帶上一絲不忿:“合着當初就是君華帶你進的宮,他和姬芙早就密謀,利用這婚事掩人耳目,然後好讓他君華拿着魔門令去魔域圖裏放出魂兵?!”
“所以從頭到尾,就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想到自己之前獨自深陷魔宮時的惴惴不安,以及江平野消失時對他的擔心,只覺無比可笑。
盛星河向來軟和得好像沒有脾氣,即便有些矛盾,但也只是頃刻間的情緒,他生來身體不好,尤其是患上癌症之後,向來不記糟心事。
本來生活已經如此艱難,何必還為了一些污糟事擾了心情。
因此當他真的沉下臉時,那張精致玉雪的小臉一派郁色,半點不見平時的狡黠靈動。
江平野見他如此,也難得慌了神,冷漠幽深的眸子像是古井憑空泛起了漣漪,他張了張嘴,艱難解釋道:“魔族大長老向來老謀深算,大皇子也是狡詐之輩,而密謀宮變一事,最大的依仗還是你,如果将計劃提前告訴你,到時若被發現,君華和魔姬便罷了,我怕你也會被遷怒,到時候想趁機帶走你,可就難了。”
盛星河下颌線收緊,這讓他看起來多了些不動聲色的冷漠。
他沒有看江平野,只是凝神看着虛空一點,在對方忍不住又要解釋時,他才悶悶開口:“我知道。”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郁結于心。
怪不了任何人。
一切歸根結底,是他太弱了。
弱到被君華擄走,然後幾次三番需要人來救。
弱到不需要考慮他的感受,直接被人利用。
盛星河并不生江平野的氣,實際上這也是最好的方法。
只是,接連幾次的坎坷波折,以及長久緊繃的情緒,還有、今夜實在太皎潔的月色,都讓盛星河不由自主陷入一種低沉情緒裏。
想到現世的孤兒院,又想到不管是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自己似乎也一直在拖累他爹。
“江平野,你說,我是不是個累贅?”他聲音很輕,近乎呓語。
盛星河是極少自輕自賤的,即便在幼兒園中長大,聽多了沒爹沒媽的罵聲,他也頑強如石縫中長出的小草,磕磕碰碰長到了十八歲。
可一穿進小說,成了個三步一喘氣、五步一吐血的病秧子,他好像成了一個時刻等人來救的廢物。
也許愛能讓人變得軟弱,盛星河原本對死亡也是坦然的,可他爹為了他耗盡靈力、甚至不顧師尊勸阻、将他送回這二十年前,就是為了讓他活下去!
但如今已過半月,即便他找到了渣爹,依舊沒有尋出解決血脈暴動的方法。
而這具身體,雖然依靠着江平野的調理勉強止住了吐血,可治标不治本,兩年之後的仙人秘境,他能否等到?
他死了倒是不要緊,但他爹的付出怎麽辦?二十年前的盛酽怎麽辦?要是他日後知道當初死在眼前的是他兒子,該多麽悔恨和絕望?
平素強壓在心底的負面情緒此刻鋪天蓋地襲來,濃烈的悲怆讓盛星河身形一晃,擡手扶上欄杆,喉間湧出滾燙的血意。
江平野捕捉他的微弱字句,萬萬想不到他會如此發問,一時語塞,随即堪稱笨拙地安慰:“絕對不是,在我心裏,你絕不是……你怎麽了!”
盛星河猛一偏頭,咳出了一口熱血,他耳邊嗡鳴,幾乎沒聽清江平野說了什麽,直直向前栽去。
江平野及時接住了他,打橫抱起,匆匆進了房間。
他快速将人放在床榻,兩手并指撫上他脈門,靈力探入,卻只覺像是撞進了一片混沌中,無數撕裂駁雜的強大靈流在小少年體內亂撞,江平野心驚,猛地看向盛星河。
對方緊閉雙眼,如同深陷噩夢中,整個人控制不住地痙攣抽泣,五指深深陷入床被中,用力之大,指節筋骨根根暴起!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雪白的額頭上,突兀出現的一道血紅印記,像是雪中落梅一般,無比惹眼,印記不斷旋轉,最後漸漸定格為一道首尾相接的小魚。
不,那根本不是魚,而是放小了數倍的龍紋,江平野一時顧不上,直接雙手撐在他兩側,探身看了仔細,确定真的是龍紋無疑。
但怎麽可能,這具身體分明還是人族之身,龍紋如此強大的力量,怎麽承受得起?
确實如他所想,昏睡中的盛星河表情越發痛苦,原本細白的皮膚像是皲裂一般,血珠不斷從開裂的皮膚中争先恐後冒出,臉頰、手背,更多的血珠浸透了原本的紅衣,紅意越發刺眼。
江平野忙擡手,毫無保留,從他眉心中輸入蓬勃如潮湧的靈力,然而之前原本能安撫的血脈,此刻卻受到龍紋的吸引,反壓了他輸入的靈力,加上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斑駁靈力,察覺到陌生的氣息,竟如劍陣一般洶湧朝他攻擊!
這是在盛星河體內,江平野不敢相撞,操縱靈力四處回避,但很快,他也不由在這撞擊之下,嘴邊緩緩流下一道刺目血跡。
他不得不倉促收手,猛地轉身,同樣咳出一道淋漓鮮血,幾點血珠飛濺上放在床榻邊沿的龍吟劍,那掩飾得原本灰撲撲的古劍驟然發出微光,震顫起來。
江平野驚訝看去,卻見龍吟劍突然憑空懸浮,正停在痛苦掙紮的盛星河上方。
淡淡的微光籠罩了盛星河全身,一點白光在他手上一閃而過,江平野凝神看去,發現那點白光以迅疾速度,從盛星河沾滿血的指縫間,鑽進了衣袖中的手臂,接着是側頸,然後順臉而上,最後也停留在了額頭位置,同那道龍紋合二為一!
白光一閃,龍紋消失不見。
江平野眼疾手快,及時接住了快要砸到盛星河臉上的龍吟劍。
與此同時,床上的人氣息逐漸平穩,緩緩掙開了雙眼。
“我怎麽了?”盛星河慢慢坐起身,眼神茫然,他只記得自己好像正深夜抑郁,然後就突然吐血。
難道壞情緒還能直接誘發血脈暴動?!
江平野不答,只是一手握着龍吟劍,一手撫上他脈門。
然後像是發現了什麽令人震驚的事,緩緩擡頭,定定看向了盛星河。
他的表情實在太過複雜,盛星河才從混沌的夢魇中掙紮出來,此刻吓得咽了咽口水,艱澀道:“難不成……是我命不久矣了?”
江平野緩緩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劍眉緊蹙起來,道:“你結金丹了。”
“什麽?!”
這比命不久矣還更讓盛星河驚訝,他無法使用靈力,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金丹期?
更何況,他什麽都沒幹啊,好端端的怎麽修為就提升了?
這要是被其他修士知道,肯定會氣得吐血。
然而于盛星河而言,修為提升便如同催命符咒,更強大的靈力會給身體帶來更多負擔,就像是暴雨下岌岌可危的大壩,時刻都有決堤、被沖得粉碎的危險。
江平野緩緩輸入了一點靈力,“跟着我做。”
盛星河忙閉眼,借着着那股靈力內視,似乎真的發現丹田處出現了一顆小小的金丹。
它通體泛着瑩潤的白光,表面似乎有金色的紋路,不時一閃而逝,緩緩轉動間,卻露出了背面的殘缺一半。
這竟然是一顆殘丹!
盛星河心頭重重一跳,江平野這時開口:“看見了嗎?你體內被人設了禁制,我也無法查看情況,只能引導你自己觀察。”
盛星河吶吶不知言語,即便他修真知識淺薄,但也知道一個人的金丹不可能只有半顆!
而且他金丹的顏色,好像、好像靈晶……盛星河越想,越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天靈蓋。
“砰——”,他還沒理清頭緒,飛舟卻像是撞上了什麽,劇烈震動起來。
他沒坐穩,一頭往前栽進了江平野懷中,對方硬挺的胸膛撞的鼻子生疼。
盛星河起來時,目光中帶了點水。
江平野還想說什麽,目光就在他臉上一頓。
然後才若無其事轉過頭,起身當先朝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盛星河放心不下,也忙跟上。
推開房門,卻只見一片濃重陰影當頭籠罩。
盛星河看清時,目光微微瞪大。
蝙蝠,不知從哪來的、數不盡的蝙蝠組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阻擋了月光,将飛舟緊緊包裹在其中。
拍打翅膀的聲音嗡嗡不絕,無數血紅雙眼和尖利牙齒密密麻麻占據視線,看得人頭皮發麻。
見他們出來,其中一只蝙蝠飛身上前,它的四肢突然拉長扭曲,白光閃過,變作了一個尖耳血瞳的黑衣人。
對方以恭敬卻不容拒絕的姿态朝他們拱手:“太子,吾王召你回宮。”
盛星河咽了咽口水,想起什麽,偷偷靠近江平野低語道:“魔尊不是死了嗎?怎麽還派出這些蝙蝠精,還有我不是少主,什麽時候又升成太子了?”
妖族的五感超越人族,那蝙蝠精聽了這話,目光也看向了盛星河方向。
冰冷毫無生機的血瞳看得後者渾身一僵。
江平野此時上前一步,擋住了這股打量。
他身上散發出之前從未有過的氣息,盛星河還不知道這是妖族之間的血脈壓制。
對的蝙蝠精卻倉皇低下了頭。
盛星河只聽江平野淡淡道:“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要先送這位朋友回去。”
什麽,太子說的是他?!
盛星河驚訝地看着他背影,等等,渣爹是個什麽情況?
他是太子,莫非,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皇太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