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許是因為盛星河方才那話吸引了蝙蝠妖的注意,對方并沒有放他離開。
而是不顧江平野的冷臉,指揮着籠罩飛舟的一群蝙蝠,調轉了方向,朝某一處飛去。
江平野眉眼黑沉,定定看了一眼為首的蝙蝠妖。
盛星河看出渣爹這個太子也不是很有威信,生怕他要跟人打起來,到時候這麽多小蝙蝠,他們可不是對手。
于是一手拉住他胳膊,對他搖頭:“沒事,我也不急着回宗門。”
蝙蝠妖身後,兩只骨膜覆蓋的翅膀不時扇動,他看着眼前兩人如出一轍的織金紅色裏衣,又因方才的意外,他們衣服皆有些淩亂,尤其是盛星河,領口處的衣服在他方才掙紮時扯開了小半,隐隐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蝙蝠妖的血瞳一動,越發覺得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他飛身出去,一群小蝙蝠又很快填滿了他離開的空洞,因此江平野也自然不知道,蝙蝠妖給遠在千裏之外的妖都傳出了這樣的訊息:太子,攜太子妃歸。
夜色隐沒,天邊露出了魚肚白,盛星河醒來時,只見江平野已穿戴整齊,坐在了桌邊。
他擁被起身,沒有感覺到熟悉的漂浮感,詫異問:“飛舟已經停落了嗎?”
江平野微微颔首,持劍起身,“來吃早飯吧。”
盛星河這才注意,桌上還擺着一盤冒尖的糕點。
雖然他現在已是金丹,可以辟谷了,但盛星河習慣了吃食,見狀不免露出個笑容。
江平野低頭,看見他翹起的唇角,眼中的冷光也消融了些。
二人走出房門時,金烏已跳出了層層雲霞,墜在無邊海洋的天際,将大片天空渲染得色彩絢爛,水波蕩漾,浮光躍金。
眼前竟是一片茫茫大海。
已等得不耐煩的蝙蝠妖見了兩人,稍稍松了口氣。
他上前行禮,雖然态度恭敬,但盛星河總聽出點不耐煩的意味:“太子,現在可以走了吧?”
江平野冰冷的眼神從他頭頂掃過,不清不重地“嗯”了一聲。
蝙蝠妖這才走到海邊,擡手揮袖,一艘通體漆黑的偌大船只便出現在了身前。
這船不知是用什麽材料制成,黑得濃烈,毫無縫隙,在日光下折射出森寒微光。
船只投下的濃重陰影打在三人身上。
江平野拉住他的手,道了一聲“走吧”,接着提氣,帶他飛身跳上了甲板。
蝙蝠妖随即跟上。
船只被靈力驅使,緩緩駛向遙遠天際。
盛星河還沒出過海,不覺稀奇,靠在欄杆邊看着快速消失的海岸線,海浪一潮湧過一潮,水波粼粼,巨大的船只破開碧藍海水,又在身後彙攏。
海岸線漸漸消失,觸目所及皆是蒼茫海水,海天的交界線被模糊,巨大蒼穹仿佛倒映在鏡一般的海水中,船只劃破一層又一層白雲。
盛星河看了一會兒,新鮮感便過去了,江平野正立在他身側,對方沒有像他一般整個人靠在欄杆上,而是依舊立得挺直,側面看去如同陡直切開的崖壁,又似一柄鋒利寒劍,下颌線清晰深刻,側臉俊美,那身織金紅衣消融了身上的冰冷疏離,耀陽得讓人刺目。
盛星河微微一晃神,方才反應過來,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
船上并未設結界,腥鹹潮濕的海風一陣陣撲面而來,吹得兩人衣角、發絲向後揚起。
江平野側身看他,鬓角幾縷頭發拂過他深邃的眉眼。
“過無妄海,去往妖都。”
妖都?盛星河想到什麽,“南隐妖都?你是妖族的太子?”
他驚訝地看向江平野,雖然看見蝙蝠妖時,便知道渣爹大概率不是人,但相處這麽久時間,對方身上毫無妖異之處,如今猝然得知他是妖族太子,先是不由驚詫,繼而浮起了然。
是了,他爹當年找遍了東洲大陸和北夜魔門,只有妖都和蠻荒,因為地理原因而只能草草探訪。
如果渣爹是妖族太子,躲在妖都,也的确很難找到。
不過,盛星河有些糾結起來,側身看了看江平野,欲言又止,而後又把頭低下,指尖繞着他飛揚的腰帶,在手上打着圈。
渣爹既然是妖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物種。
要是直接開口問,是不是些許冒犯,畢竟妖族對自己的原形應該很敏感吧?
尚不了解妖族文化的盛星河權衡半天,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罷了,到時候打聽一下妖王的品種不就行了。
也不知道他身為半妖,會不會也能變身,但要是渣爹的原形很難看怎麽辦?
江平野察覺到他奇怪的打量,然而看過去時,卻見對方表情幾經變化,一會兒糾結,一會又是眉頭舒展,讓他也摸不着頭腦。
不遠處,蝙蝠妖倒挂在桅杆上,從遠處看去像是一只黑色幡旗,那雙血瞳卻不時盯着兩人。
江平野冷冷瞥他一眼,伸手,将身側的少年拉回了床艙設置的房間中。
房間頗大,分了內外間,布置得頗有幾分野趣,帶着葉子的綠色藤蔓爬過牆角、窗沿,桌椅俱是用原木做成,床榻寬而大,床頭彩繪着幾只形狀似熊的妖獸。
不知是不是盛星河錯覺,他看過去時,一只妖獸似乎朝他眨了眨眼。
咦?他還沒仔細看,江平野此時卻拉他在桌邊坐下,擡手布下結界,語氣嚴肅:“妖都此行危險,你若到了南隐,務必要時刻跟在我身邊。”
盛星河見他沉肅模樣,也微微提起了心:“你不是太子,用得着如此小心?”
江平野露出了他看不懂的複雜表情。
盛星河敏銳地嗅到了這其中有故事,他都準備好傾聽時,江平野卻只是略道:“妖都情況複雜,不便細說。”
接着,他扯開了話題,“無妄海寬廣無邊,到南隐還有很長時間,不如先來解決你體內的暴動問題。”
盛星河登時被他轉移了注意,忙問:“你找到解決我血脈暴動的方法了。”
他說話間,一只手還抓住了江平野搭在桌邊的手。
少年對上他滿是期待的眼神,喉間一滾,“這、并未。”
眼看對方眼神肉眼可見地失落,還拿開了手,江平野不由心頭一緊,鬼使神差開口:“但我可以試試。”
“……”,合着把他當成實驗的小白鼠是吧。
但試試就試試吧,就算不能解決,調理狂亂的血脈也是好的。
盛星河捂着近日有些隐隐作痛的胸膛,想到丹田內那顆殘缺破損的金丹,不知、他還能堅持多久。
江平野說的試試,就真的是把各種方法都試一遍。
盛星河不知他從哪找來一本破舊古籍,看了幾頁,便對着他的經脈輸入靈力。
他靈力性寒,開始幾天還好,将盛星河體內躁動的血脈給暫時壓制,可時間一長,盛星河整個人便覺得深陷數九寒霜,睫羽上都凝了一層薄冰。
“你到底行不行……”他咬牙切齒問。
“我、我再看看書。”
“好冷啊,你到底好了沒有”。
“你抱緊”,江平野從儲物戒中,給他掏出了一塊似枕頭大小的暖玉,暫時壓住了難耐的寒冷。
門外,悄悄探聽的蝙蝠妖一側耳,聽到的便是這些污言穢語。
他尖利的耳朵靈活得折攏,不願多聽,匆匆離開。
不知滿足的人類,竟然把太子纏到如此地步!
時間在這日複一日的治療實驗中,過得格外迅速,盛星河每日被冰寒靈力和血脈燥熱,折磨的不知今夕何夕,躺在床上久了,他趁着江平野研究古籍時,扶着躺得酸軟的腰,踱步到甲板上看海景。
蝙蝠妖迎面走來,目光精準看向了他攙着腰的手,和數次治療失敗後發白的小臉,路過他身邊時,冷冷哼了一聲。
盛星河:“……”
妖族真的很莫名其妙。
嘗試了十餘日,江平野終于摸索出一套略有成效的靈力流轉法門。
盛星河盤腿閉眼,按照他的引導,一手握住一塊靈石,緩慢抽取其中靈力,漸漸流轉過四肢百骸中的大大小小靈脈,運轉幾次後,一直纏繞他的沉疴之感果然消散許多。
“真的有用!”盛星河驚喜道。
江平野臉上也罕見露出個淡淡笑容,叮囑道:“你記住這流轉的順序,日後就算我不在身邊,也能借助靈石的靈力自行調理。”
頓了頓,他眼神鋒利了些,像是作出某個承諾,“雖然現在只是緩解,但我一定會想出解決辦法的。”
盛星河将他這十餘日的辛苦看在眼裏,倒是不好意思起來。
同時越發堅定心中的猜測,渣爹,不,是江平野,目前看來都是個好人,那麽兩年後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他抛妻棄子二十餘年?
除了……身死道銷、魂歸天際。
盛星河搖搖頭,像是要把這不好的猜想從腦海中甩出去嘛。
卻讓江平野緊張起來:“怎麽,可是哪裏不舒服?”
盛星河看着他的表情,緩緩笑了起來,“沒有,倒是你,都沒好好休息。”
其實修士平常打坐即可,但盛星河還是固守着凡人習慣,認為累了就該睡覺。
于是便推搡着江平野上了床,還給他掖了掖被角,輕輕拍了拍:“睡吧。”
這張床平時都是他在睡,江平野只是于屋內打坐。
少年剛被推下,一股極淡的、如同桃花的芬芳便從被褥間襲來。
在江平野不動聲色的外表下,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他僵硬地躺在床上,稍一側頭,便能看見坐在床邊的盛星河。
一種溫熱的情緒自心底傳來,與此同時,連日來的困倦如潮水般湧來,淹沒了他,讓他還沒來得及給自己布上結界,便沉沉睡了過去。
盛星河再擡眼時,便見江平野閉眼睡着了。
對方的睫毛長而濃密,因平素眉宇間總含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含霜,于是便顯得黑沉幽深,令人不敢直視。如今阖上了眼眸,那如蝶翼的睫羽在眼睑處投下一層淡淡陰翳,睡顏恬靜,難得顯出幾分柔和。
盛星河看着他俊美的側臉出神,思緒漸漸放空,困意襲來,他倒頭靠在床側,也睡了過去。
沒人注意到,床榻處彩繪的妖獸如水墨般流動了起來,淡淡的微光從江平野身上傳出,進入了妖獸大張的口中。
再次醒來時,只聽見屋外蝙蝠妖尖利的聲響:“妖都快到了,請太子準備下船。”
盛星河發現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而江平野在桌邊,正往儲物戒內收拾東西,見他起來,還道:“不急,你再睡一會兒。”
隔開內外間的鎏金屏風已經收了起來,日光從大開的門外照入,能隐約看見一側海岸線上連綿不絕的森林。
盛星河搖了搖頭,爬起身來收拾床榻。
江平野見狀,轉身去了外間,将儲物戒中的東西一一收回。
盛星河正撫平發皺的床角時,卻在床榻靠牆一側,發現了一個大小的彩球。
咦?他探身看去,只見彩球如同琉璃一般,玲珑剔透,散發着溫潤光澤,令人見了不由心喜。
盛星河不由撿起來,然而指尖剛一碰到彩球,它卻突然化作一捧藍色水鏡,驀地在眼前顯出人形來。
這是什麽?
盛星河愕然擡頭,發現水鏡中出現的人赫然是自己。
那“盛星河”正穿着一身大紅喜服,大殿內重重輕紗飛舞,一根根龍鳳紅燭由遠至近,擺滿了大殿,燭淚堆積成暧昧妖豔的花蕊。
隔着重重掩映的輕紗帷幔,“他”身前似乎還有一人,身着鳳冠霞帔,背對着坐在“他”腿上,兩人越靠越近,紅袍相交,薄唇相……
“啪——”
一道靈力打來,水鏡轟然消散,化作閃光的白蝶消失。
盛星河回頭,便見江平野似乎氣急,大步朝自己走來,看得他不明所以,不由咽了咽口水。
這是怎麽了?
江平野朝他伸出了手,盛星河下意識閉上眼,然而預料中的疼痛沒有襲來。
江平野的手越過了他,直直伸向了床榻上的彩繪妖獸,那只手竟然穿過實木,捏住了還沒來得及逃跑的妖獸,狠狠往地上一掼。
“救命啊——太子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造型奇特、如水墨一般拖着飄長尾巴的妖獸用短胖的爪子抱住頭,蹲在地上,發出中氣十足的嚎叫。
這聲音把盛星河震了一瞬,他遲疑發問:“這是……?”
江平野像是極為生氣,眼角、臉側都染上了薄紅。
他狠狠一閉眼,像是強行壓下了什麽情緒。
“食夢貘,以夢為生,我前幾日都在睡前布下結界,昨夜太困,一時疏忽,竟讓它趁機竊夢了。”
說着,臉上浮現一絲惱怒表情,又看向了地上的妖獸,黑沉的眼神仿佛孕着可怕情緒。
原本擡頭偷觑的食夢貘又趕緊捂住頭,嘴裏發出嗚哩哇啦的饒命聲。
“篤篤”,敲門聲打斷了這一觸即發的危險場面。
盛星河看去,便見蝙蝠妖立在門邊,不知看了多久。
在同他對上視線時,對方依舊冷冷一哼,嘴裏還輕斥:“不知羞恥,竟然做這等春夢!”
什麽?盛星河左右看了看,确定對方是對着自己說的。
他眉頭皺了一瞬,有些許疑惑。莫非方才那顆夢球,是他的夢嗎?
盛星河極力回想,然而這幾日的治療實在太費精力,他睡過去再睜眼時便是白日,實在想不起來做了什麽夢。
蝙蝠妖的話剛一出口,還劍拔弩張的江平野和食夢貘俱是一頓,都偷偷看了一眼盛星河的方向。
食夢貘在生死存亡之際迸發出難得的智慧,它趁着江平野不備,撲到了盛星河腳邊,短胖的手指扒拉着他的靴子,哐哐磕頭:“仙君饒命,小的不是故意要吃你的夢的,只是、只是我太餓了,這美夢又太過美味……”
盛星河的思緒被打斷,糊裏糊塗地看着腳邊滑稽妖獸,原來還真是他做的夢?
看方才的水鏡,竟然還是個春夢
他擡手扶額,難不成真是春夢了無痕,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一想到自己的春夢,竟然被在場的江平野和蝙蝠妖撞見,他不由臉頰發熱起來。
當即扯起袖子遮住臉,一時不敢看向江平野。
因此也沒有注意到,對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眼看他嘴唇幾次開合,終于要下定決心開口之際。
蝙蝠妖卻大聲道:“妖都已至,恭迎太子回宮——”
船外,似乎千百餘人的聲音同時響起:“恭迎太子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