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熏香浮動,輕紗重重。
躺在寬大錦被中的少年突然睜開雙眼。
殘留記憶的最後一幕,令少年猛地喘氣掩被而起,眼神驚疑,像是仍深陷在噩夢中。
“你在魔域圖中看見了什麽,竟把你吓成了這樣?”
床榻一側,君華若無其事收回了手,眼神在小少年腰間的魔門令上一掃而過。
“什麽?”盛星河茫然地轉過了頭,眨了眨眼,記憶漸漸回籠。
“那叫、魔域圖?”
回想到畫中遍野屍骨和沖天鬼氣,盛星河眉心不覺擰在了一起,胸口也一陣發緊,忙追問道,“畫中究竟是什麽?”
到底是什麽,才會如此慘烈?
君華的眼神在他的表情上掃過,眼神一動,似笑非笑:“怎麽,你不會真目睹了百年前的天譴大戰吧?”
盛星河被他說得一愣。
天譴大戰?他在腦海裏搜索,想到在太一宗時他爹曾經說過這段修真界最黑暗的歷史。
行屍作亂,鬼氣洞出。
但、畫中最後出現的神女卻怎麽沒聽說過?
然而還不待他發問,君華便起身,華麗的黑色衣角掃過盛星河搭在床邊的手腕。
只見對方轉頭,露出一截修長脖頸,隔着重掩的輕紗向外看去,不知看到了什麽,轉身面向盛星河時,笑容有些許微妙:“先別說這些了,現在,你該準備娶你的新娘子了。”
“什麽?”盛星河被他口中的話給弄得莫名。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
嘈雜的腳步聲逐漸在耳邊響起,輕紗上映下重重人影,又被一雙雙素手挑開,一排端着托盤的侍女魚貫而入。
領頭的侍女手捧大紅婚服,欠身道:“少主,吉時快到了,你該穿上婚服,去迎接魔姬了。”
盛星河驀地瞪大了眼,手足無措,一手緊緊抓着被角,忙朝君華看去。
他到底昏睡了多久,怎麽一醒來就要成親了?!
可惜君華此人最是混賬,面對盛星河顯而易見的求助,絲毫不顧先前的救命之恩,反而裝模作樣地合手朝他一拜,“既然如此,就不打擾少主大婚,小的先退下了。”
他話音落時,人已經退到輕紗處,接着毫不猶豫轉身掀開紗簾便走。
無比幹脆利落。
“你!”
盛星河急得瞪眼,下意識一把掀開床被。
然而腳還沒來得及落地,一雙嶄新的雲紋踏靴便遞了過來。
接着領頭侍女擋在他面前,一板一眼道:“還不來人,給少主梳洗打扮。”
于是,一排侍女登時圍了過來,徹底擋住君華離開的背影。
等好不容易從一雙雙手下逃生,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盛星河頭暈腦脹地被簇擁出了大殿,又被推上一只渾身冒着金燦火焰的魔鳥。
魔鳥身後拖着一輛無比華貴、織金滿繡的八擡花轎。
盛星河還沒坐穩,魔鳥便振翅起飛,掀起一陣狂風,他不由向前倒去,下意識緊緊抓住了鳥身上的蓬松羽毛。
清唳的啼叫聲響徹雲霄,魔鳥如同一團璀璨流星,破開北夜黢黑沉寂的天空。
它的身後,先是一點,接着由一化二,無數道同樣璀璨的光亮閃爍,竟然同樣是一群渾身冒着火焰的魔鳥劃破長空而來,明亮絢麗的光彩倒映在盛星河微微睜大的貓兒眼中。
他坐在領頭的魔鳥身上,許是有人提前設下了結界,高空淩冽的寒風被遮擋在外。他松開了羽毛,小心提着繁複華麗的婚服,以免被過長的袍角絆倒,慢慢站了起來。
只見腳下的魔宮、魔宮之外的連綿建築,俱縮成了螞蟻大小,只有無數明亮花燈,如千萬顆夜空墜落的星子,緩緩鋪在他的腳下。
少主和魔姬大婚,北夜同慶。
無數魔修在街道上擡頭,看向這團燃燒着照亮了半邊天空的魔鳥,以及領頭魔鳥身後拖着的那頂奢華花轎,閃過豔羨和期待。
豔羨這奢靡鋪張的婚禮,期待那位一直不顧魔姬養着面首、寧願戴綠帽子也要把人娶回家的大皇子。
更期待、這頭頂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少主,究竟有什麽本事,竟一出現便直接撬了大皇子的牆角。
而此刻萬衆矚目的盛星河,卻是慌亂無比。
因為他發現身後的花轎上,垂落的紅紗織金轎帷,被一只手掀了起來。
那只手無比蒼白、細長,被大紅色一襯,更是如冰雪一般。
花轎裏竟然有人!
盛星河吓得退後了兩步,想到了什麽,喃喃說不出話來。
花轎裏坐着的,豈不就是……
盛星河漸漸煩悶起來,雖然只是被迫之舉,但現在穿上了婚服,又和自己的“新娘子”獨自在這逃也逃不掉的高空之上,變扭之情溢于言表。
尤其想到之後還要入洞房……盛星河便覺眼前一黑。
倒不是他嫌棄魔姬,只不過他們是才見了一次的陌生人,更何況魔姬的父親大長老完全是把他當作用來對付大皇子的一顆棋子,到時候君棣一倒,他的下場也只有一個死字。
而可惡的君華,也根本不會幫他!
簡直是前有狼、後有虎。
盛星河沉思糾結之際,花轎裏的人就那麽挑着轎帷,隔着大紅紗緞蓋頭,和垂落的一層珠簾,似乎在靜靜看着他。
花轎四角懸挂着金縷流蘇的鈴铛,随着飛鳥拖着他們駛過北夜大地時,一兩聲清脆的叮鈴聲,在死寂的氛圍中響起。
花轎內空間格外大,雲鶴浮雕、龍鳳罩頂,他的新娘就這麽端坐在這光彩奪目的轎子裏,鳳冠霞帔,另一只蒼白的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頭。
無聲地注視着他。
北夜格外遼闊,更遠處是大片蒼寂灰暗的山林,造型扭曲的枯樹漫山遍野,一群蝙蝠被火光所驚,撲打着翅膀劃過一輪巨大圓月,飛向更遙遠的深林中。
許是靈力損耗,魔鳥們周身的火焰不再如同流星刺目璀璨,而是化作了一團柔和白光。
月光這才有機會,灑落在盛星河那一身大紅婚服上時,反射出一層朦胧的光暈。
盛星河是被強推出門,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打扮成了什麽樣。
更不知道自己如今一身紅衣立于月下,唇紅齒白,面似冠玉,即便隔着珠簾和紗緞蓋頭,也讓花轎中人的心跳越來越快。
挑着轎簾的手攥緊了些許。
然而盛星河的眼神,根本不敢觸碰到新娘。
除了身份的微妙,他還想到,這魔姬最開始看見他時分明是不喜歡他的。
萬一是大長老為了利益強行逼迫她嫁給自己,如今這高空之下,正是殺人滅屍的好時機。
于是盛星河眼觀鼻鼻觀心,除了最開始的一瞥,接下來眼神只胡亂掃過周圍夜景,最後定定凝在了那輪圓月之上。
月色勾思,他忽然想到,江平野跑哪去了?
對方原本是冒充大長老給他選的男寵這才進了魔宮,怎麽他從魔域圖回來,便見不到了呢?
想到他,原本的煩悶情緒似乎更甚,沉甸甸壓在心頭。
對方知道,自己現在成親,正和新娘被迫架在魔鳥上,昭告整個北夜婚事嗎?
應該是知道的吧,畢竟天空上那麽一團明亮火焰,只要擡頭就能看到。
盛星河想了想,又自嘲一笑。
算了,魔門高手如雲,江平野一個築基期的小弟子如何能救得了自己?
他拍了拍額頭,輕輕一嘆,也是自己魔怔了。
而身後的新娘,依舊默默看着他。
月光被轎頂分割,斜斜灑落進來,落到一雙繡鞋腳尖,劃出了一道淡淡的明暗交界線。
紅紗蓋頭随着飛鳥行進而微微搖晃,流蘇起落間,露出一截清瘦鋒利的下颌。
魔鳥以看似緩慢、實則迅疾的速度拉着二人繞了一圈,最後又展翅飛向魔宮方向。
遠遠的,沖天火光徹底照亮了一方天空,蓋住了魔鳥身上的光暈。
盛星河的思緒被拉回,視線從圓月落回到了魔宮方向。
緩緩睜大了眼,發生了什麽?!
魔鳥們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逐漸焦躁不安,蹄叫聲變得淩厲急促,陡然間一個加速,猛地朝不遠處沖天火光的魔宮俯沖而去。
盛星河猝不及防,身形不穩直直朝後倒去。
魔鳥本就不大,在慣性作用下,他身後便赫然是萬丈高空!
盛星河一驚,手指虛空抓握了兩把,然而毫無憑依,繁複的大紅衣角撒開,發帶飛揚。
“叮鈴鈴——”
花轎的鈴铛揚起。
圓月倒映在盛星河的瞳孔中,越來越小。
巨大的渺茫蒼穹逐漸占據視線。
他慌亂中摸了摸腰側,這回卻是連魔門令都不見了,空蕩蕩一片,毫無法寶!
離開了結界,陣陣風聲如尖銳哨子,劃過耳際。
這次不會真要完蛋了吧?
盛星河連呼吸都幾乎要停止。
而就在這無措時,一道影子突然從臉上掠過。
他下意識擡頭,恰好看見一人正從花轎上跳了下來。
比他更為精致和華美的新娘喜服層層展開,随着下墜的動作,如同淩空一朵豔麗蓮花,綻放在盛星河眼底。
頭頂的紅紗蓋頭随着主人的動作而掉落,卻又很快被一只蒼白的手接住,塞進了儲物戒中。
對方那張冷清俊美的臉,也猝不及防撞入盛星河眼中。
一瞬間他連自身危險處境都忘了,脫口而出:“怎麽是你?!”
江平野沒有回答,而是展臂攬住了他,龍吟劍心随意動,載着兩人在獵獵風聲中,避開街道上慌亂逃竄的魔修,悄無聲息地落進了一處黑暗偏僻的小巷。
有光亮起,是江平野拿出了夜明珠,照亮了他們這塊小小的區域。
混亂和尖叫聲隐隐傳來。
盛星河一落地,忙不疊仰起頭問:“你怎麽會是新娘?”
他眼中充滿了不解,只感覺自己似乎是被蒙在了鼓裏,一頭霧水。
夜明珠的微光只渲染出江平野半側俊美面容,優越的鼻梁在另一側臉頰投下淡淡陰影,深刻的五官在盛星河問出這話時,似乎更冰冷了些。
他道:“那你想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