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本心
第三十七章:本心
更新換代,不過一眨眼的事。
神使因疼痛徹底暈厥後,孟厭一呼,羽衛以百應态勢,按逆天之名,率先制住猰貐,猰貐提劍卻只是毫無章法地胡亂舞動了一下,被七八名羽衛牢牢摁倒在地。之後,便生生看着孟厭提着利劍将劍刃對準神使胸口刺下,怒目圓睜的他幾乎是撕破嗓子喊着不要。
可這點聲響,卻全然被底下振臂高呼神女名號的民衆們壓下了。
神使失德,自然不容于世。
沒有人覺得神廟殘忍,他們只看到了臺上唯一的被神認可的神女。
紫氣缭繞,神光指引,神谕昭示。
一切都那麽剛好,在臺上的神使和猰貐都被押入神廟深處後,天色也徹底放晴。
日光普照着每一寸朝拜的人心。
他們截然忘記了十幾年來賜藥的前任神使,只懷着更深的期望,希望新任神使帶他們更勝從前之富貴、之長生、以及永遠不堕凡塵之苦。
欲|望無窮無盡,神明沒有姓名。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暴動,可又因為那可笑的名頭,又像無事發生一般度過。
孟厭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後,他同她一起睥睨着臺下衆生,輕輕笑道。
“恭喜神女,平安繼任。”
天授儀式正式結束,寧月在羽衛層層護送下離開了衆人視線,回到了神廟最高一處的神使寝殿。
“神女稍作休息,離宴席開場還有一些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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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什麽宴席?”寧月摘下繁重的頭飾,卻從孟厭這話裏聽出了今日這處大戲還沒有唱到結尾的意思。
“神使哦不,那個女人沒有告訴你?”文弱模樣的孟厭挑了挑眉,一點也看不出剛剛執掌神廟生殺大權時的雷厲風行,他似是心情很好,耐心地同寧月解釋道。“想來她定是以為天授儀式,勢在必得,不必告訴你這具軀體這些東西了。”
“你知道天授儀式不僅對民衆開放,也邀請了許多與神廟牽扯緊密的大人物吧?她一心覺得以後要用你的模樣活下去,以今日為契機,想用你的模樣重新整理人脈。這份秘密宴席,神女你可是主角啊。”
是不是主角又如何,孟厭和她都很清楚他們達成一致的目的是什麽。
“這與我……何幹?”寧月對那些秘密沒有一絲興趣。
“啧。”孟厭漸漸撕去溫和的僞裝,寝殿門扇透出的光自他背後散開,将他的面色壓得極暗。寧月不過稍有分神,那陰影之處便赫然蹿出了一只早已饑腸辘辘的猛獸。
“神女大人初涉江湖還是天真了些。”孟厭一步一步走上前來,傾身将寧月壓在寝殿的書案之上。“我的眼皮子底下,那些自以為是的啞奴和李玉貞那幾個黃衣神侍不過跳梁小醜而已,沒有解藥,真以為你們能輕而易舉的從神廟脫身嗎?”
他的指尖輕輕從寧月的眼尾劃下,似乎在感受這鮮活□□的溫度。
“既當了神使,就是上了我這條賊船。神使若乖乖聽話,我還能放她們離開。”
“當然,神使一意孤行想走,我自也不想得罪那位大人物。我會告訴他們,神使用你們的命換了自己的。神使,自己選吧?”
寧月的胃裏止不住的一陣反胃。
她撇過頭,躲開孟厭的碰觸,冷聲道。“我會去宴席。”
“這便是了。”孟厭滿足地直起腰,“不過神使自是還要幫我應付一下,不然宴席之上,神使直接找他告了狀,就不好了。我可不想和他對上啊……”
“你要——”如何?寧月剛啓唇,就發現身體不受控制了。
她看着孟厭掌心翻過,一只蜂樣白翅蟲不住低鳴。
低鳴聲下,寧月眼睜睜看着自己一字一句複述着從孟厭的話。甚至孟厭都沒有張嘴,那細微的聲音竟是來自腹部,而她的身體好像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扼住,只能按照某種指令行動。
“做不出化生蠱,我還是做得了這聞語蠱的。”
“別這樣看着我,這樣才保險嘛。做我最聽話的傀儡,與我一起登上這世上最崇高的位置。”
嘗過甜頭的孟厭如今每一厘筋骨都寫滿了野心。
他要的不僅僅是神廟。
孟厭離去後數十名的羽衛在這座寝殿嚴加看守,這座至高的寝殿轉瞬就成了一座金色牢籠。
直到那蟲聲不再入耳,寧月身上無形的桎梏才算消失。
看來她和玉貞還是想得太好了,孟厭兩面三刀,甚至都等不到儀式這一天過後。這樣看來,只是單純的掏出神廟根本無用……
寧月指尖抵着眉心,若是以前她只會對這态勢麻木。
可現在,指甲深深刻進皮肉之中,刺痛警醒着她,那顆神性的紅痣在思緒中被盡數揉去。
卻是這時,偌大的神殿響起了極其輕微的金石之聲。
那聲音太弱,頻率也低,若不是寧月無意屏息,恐怕真要将這聲音忽略了去。
她圍着神殿繞了一圈,最終确定了聲音的響聲來自于那副松鶴賀壽山水壁畫之後。
寧月輕輕叩了叩壁畫,聲音清脆,并非真正的牆壁。
似是寧月的回應驚擾到了那頭敲擊之人,金石之聲很久沒有再響起。
可這沒有打消寧月的疑心,按照鳶歌給她念的那些英雄俠義傳的話本,這堵牆背後恐怕有間密室。而現在能在密室之中發出聲響,想要引起外界注意的,只會是一個人。
——神使。
她還沒死。
或者說,孟厭還沒讓她死。
他定是要留着神使的命将摩诃花繼續培育下去,這樣才能真正地完成他的野心。
敵人的敵人,或許會成為一種轉機。
寧月摸索着大殿上下每一寸可能成為機關的東西。
筆洗、硯臺、書架上的書冊、燭臺……
這境地若是說給以前的寧月聽,她是不會信的。這種只在話本裏聽說過的套路機關,她有一天也會這樣竭盡全力的去尋找。
一寸寸紋路幾乎将指尖都摸麻了,寧月終于在神使座椅下的扶手處摸到了一處小小的凸起,那副壁畫便生生在她眼前裂開,露出一道幽暗的入口。
寧月松了口氣,拾起千枝長明燈的一盞蠟燭,朝着密道走下。
這處密室不管是神使還是猰貐、孟厭都不曾對她提起過。
眼前之景大抵能用上黃金屋來形容,四面八方散落了一地的金銀珠寶固然讓人瞠目結舌,但中心血池裏,手腕腳腕都被割開一小道,用長鎖鏈鎖在血池之中的神使更吸引寧月注意。
看來孟厭大庭廣衆刺的那一劍只是作秀,看着吓人,卻不傷到人的心髒。
這個套路,她看着熟悉……忽然想起了那晚她“殺”孟芮時,孟厭也在場。
那時,他便看出了端倪了吧。
寧月搖搖頭,氣自己還是小看了孟厭醫術上的造詣。
她回望密室入口,散落的金銀珠寶毫無章法,像是被人胡亂丢棄。比了比神使身上的長鏈,剛好讓她夠到血池邊緣,顯然這就是最初她能聽到那敲擊之音的來處。
先前在廣場上的被孟厭收走的無葉之花出現在神使的胸前,它的根詭谲地伸入傷口,暢飲着難得的養分。盡管看着妖異,但神使卻依舊保持着神智,她的目光緊緊跟着寧月進來的身影,嘴角輕扯,露出一個了然又不屑的笑。
“果然是你,孟厭的同夥。我一手創建的神廟到底被換了多少他的人……早知道,我當初就該把孟厭這個小雜種一起送進血池當養料才是。”
雖淪為階下囚,看神使氣勢倒是還未消減。
顯然一時的痛楚并未擊倒眼前這個矗立在神廟巅峰十幾年的女人。
“這些年暗地幫他積蓄力量的人也是你?”神使眯了眯眼再次打量起寧月,随即否認了自己。“不,不會是你,你不過是個費勁心力找得和她相像的棋子罷了。你背後的人是他吧……”
“無妄樓樓主。”
聽到一個陌生的名號,寧月微微斂眉,卻并無多言。
“只能是他。”受傷的神使并未及時察覺寧月細微的異樣,她只覺得自己算漏了一筆。“多年前他問我要摩诃的時候,我就該意識到的。這人深不可測,不宜為敵……沒想到從我這要不到,他竟去找了孟厭。”
“喂,替我向你主子傳話。”
“他要的摩诃我可以給他,別相信孟厭的鬼話,以為偷了點細枝末節就知道怎麽培育了。他要的是摩诃佛花,這裏只有用邪術養出的摩诃魔花,在這孟家寨裏,那個人只教過我怎麽養佛花。”
“那個人是誰?”寧月敏銳地預感神使所指之人就是這神廟所供奉的神明。她不信天底下有如此巧合,莫名其妙的外貌相似,莫名其妙的被仙葩選定,這其中的因果藏着的是什麽……
“她?”回憶到許久之前,神使面上流露出幾分懷念。“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将她虛構成神明,不過她行事不拘一格,我對她所知甚少。”
“只知道她叫玉生煙,是來自南孟一族的巫醫,她用摩诃佛花救了我之後,還教了我摩诃花的培育之法以及一些醫理和粗淺的蠱術。後來有天她說有急事要辦,只讓我好好培育摩诃,便不見了蹤跡。我以為她會回來,但這一等十多年再沒見過她了。”
“佛花生長極慢,要長到再次入藥的程度少說要好幾年。而且養護之法苛刻,要以玉生煙的血或者像我這種食過摩诃花的人血為引,滴灌的甘露和照射的陽光也講究時刻和方位。玉生煙走後我便有些懈怠,遇到一個男人學了他的邪術育花之法,沒想到将摩诃花養出了魔花。魔花和佛花兩者藥性截然相反,一個紅花白葉,一個白花紅葉。
“若她看見摩诃花被我照料成這樣,估計會後悔救我吧……”
“玉生煙……”寧月不自覺跟着複誦。
她背着父親偷偷學的,阿娘留下來的蠱術手劄上在扉頁落了一個玉字。在家時,父親只說母親早逝,不提只字,她時常在想,或許阿娘的名字裏帶一個玉字。
卻未曾想過是以玉為姓。
也不知神使遇見的是和阿娘有關的族人,又或是……阿娘本人。
若是後者,那她的阿娘并沒有如父親所說生她時難産而死,而是好好活着,游歷山川,甚至能夠像這樣行俠仗義……那阿娘為何不來尋她呢……是不想要她了?
寧月微微蹙眉,強行拉回跑遠的思緒,眼下可不是讓她傷春悲秋的時刻。
“既然佛花如此珍貴,你的條件是什麽?”這世上的代價,應該是相等的。
“條件是——我要孟厭死。”
“就這麽簡單?”寧月以為掌權才該是他們争奪的目的。
“就這麽簡單。”神使的目光淡了一些,她看向虛無,“他這樣的血脈就不該留存于世上。”
“你可知為何我要創造一個神明嗎?因為孟家寨的人就是天生好吃懶做,人性淡薄。生不出孩子,便去強掠婦人,糟蹋磋磨不行,便要用人活祭山神。”
“我經營神廟這十幾年,除了最開始那一批欲殺我于祭祀臺上的人被我送進了血池當做養料,剩下的那些人是如此迷信神明的力量,陸續把妻女都賣給神廟,自己沉淪在藥性之中日漸消瘦死去。要不是當年我看孟厭尚幼,動了恻隐之心,孟家寨斷不會再有一個清醒之人……”
“所以殺了孟厭就好,人啊不能太貪心。”
“最初我也只不過是想要活着而已……可活下去了又想着複仇,複仇結束了便想無法不去拿那唾手可得的權力、財富……”
“又不肯接受現實,寧願相信有化生這樣的轉生之法,也不願意面對我将死的壽數。若是讓我再選一次……”
“死裏逃生時,我就該報了仇,開始自己新的生活才是。”
寧月看着似是悔過的神使,想起自己這一遭,不禁問。
“重新選,便能有好結局麽?”
神使的暢想就此被打斷,回歸如今境地的神使譏笑一聲。
“我随便說說而已,人生怎會重來。而影響一生的也不是某一個選擇。”
“而是你的本心。”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重活,執念、妄念、貪念無時無刻不在。”
“只要本心不改,或許無數次也只會走向同一個結局。”
神使的話像是一聲在耳邊敲響的鳴鐘,寧月心神一震,好似一絲迷竅被人掀開了一條縫得見天日。可這種感覺着實一閃而逝,她晃了晃頭,讓自己只着眼于眼前之事。
“既是如此,你讓我該如何相信呢。”
“在我的妝奁之中,有一瓣我藏着的摩诃佛花花瓣,它可解所有用魔花所研制的藥蠱藥性,按照孟厭的性子,你必然也被他下了藥,一試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