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成神
第三十六章:成神
這日清早,孟家寨的大門剛一打開,就迎來了無數早已等候在外的民衆。大家都是聞風而來,甫一進入寨子,寨子裏各處房屋檐下都挂上了畫有神廟圖騰的金紙,山風一吹,紙頁翻飛,雖不見神廟,已是神光熠熠。
民衆們接踵登上山寨的臺階,又望見寨子裏人口不多的山民都穿上了最隆重的禮服,滿身銀翠。卻視他們這些外鄉之人如無物,各自在家門口,手持高香,對着山上遙遙叩拜。
肅穆之感,已然從點滴滲透進觀禮之人的心來。
“天授儀式搞這麽大陣仗,京都的浴佛節也不過如此吧?”
“瞧你少見多怪的,五年前我就見過一次天授儀式,可惜了那時繼任的神女竟受不住神意,當場暴斃。”
“還有此事?那今年這位……?”
“開始了不就知道了,你看,門開了——”
神廟綿長蜿蜒的臺階兩邊,豎起了一道道神廟圖騰的旗幡,迎風招展。而其側的深鑿于山壁之中的巨大鎏金神像更似一種無聲的震懾,在神像半啓的眼眸下,人們在門開前的悉悉碎語盡數靜了下來。
“神使到。”随着一聲長號。
臺階的遠處先是見到十幾位青衣神侍列成兩隊,手執彩杖開路。
随即是八位黃衣神侍手執白色仙草,面容皎潔沉靜,已是猶如畫中仙侍。黃衣之後便是兩位白衣神侍一左一右執劍護衛在側,最後身穿赤色禮服,手中玉瓶盛着無葉之花的神使緩緩走到人們的視線之下,端莊威嚴無可比拟。
待所有神侍待神使站定,動作劃一地轉身,繼而一一跪地,伏身叩拜。
觀禮的衆人見狀,生怕怠慢神明,也層層跪下。
神使目之所及,皆為朝拜的凡心。
她微微彎起唇角,不經意地環視過臺階兩側各個觀宇,她清楚這裏有無數雙操控權勢的眼睛将目睹這一次更新換代的天授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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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屬于她的新的時代即将到來,心中澎湃朗聲道。
“吾為神使多年,不敢懈怠,然神力漸散。近日幸得一神女現世于廟中,今日便要啓告神明,願神明授意新任神女,繼續為一方子民提供新的庇佑。”
“請神女——”
日光之下,身着輕羅華衣,頭戴寶冠的女子在四位黃衣神侍的簇擁中,從神像之下走出。
她眉目低垂,似乎并不在意這擠滿山寨,從四面八方而來的視線。每一步皆穩而輕盈,未有善言,未行善舉,僅僅是靠着與神像肖似的眉眼,照着描摹也不會如此一致的悲憫神态,以及眉心的那一顆紅痣,徹底削去女子身上最後一點俗世氣息。
她明明就在衆人眼前,卻又仿佛立在了佛像之上的雲間。
現場人們的呼吸聲幾乎被無形之手扼住,不一而同地想。
——這女子就是神明轉世吧?
神使望着寧月的出場,這比她想象之中的效果更好。
這應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可她的心中卻燃起了一份莫名的不安。
“神女已現,請神明授意。”
與遴選儀式相似的,猰貐又穿上了他的羽衣,在十二神侍的包圍下,伴着吟唱的古老曲調,開始跳起與神明溝通的傩舞來。
卻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回,猰貐仍在舞中,天色卻逐漸晦暗下來,神廟之頂開始有紫氣圍繞。初時還淡着,人們只是覺得是偶然,但随着紫氣越來越濃,盤旋不散,那個最初神明降世時的景象頻頻被提及。
但這還遠遠不夠。
在猰貐最後一聲鼓點中停下身姿,便那麽剛好兩縷金光恍如神跡,直直落到了寧月和神使的身上,她們從頭到腳,每一根發絲都鍍上了晦暗天地中唯一的金光。
“天意降!”
随着侍者唱道,寧月和神使按着儀式的流程動了起來。她和神使一同從祭臺的東西各自走向平臺中心,證明兩人被神明選擇的光芒,随着步伐緩緩移動,最終兩人面對面站定,金光也合在一道。
“授意起!”
猰貐低頭,從列中走出,手上所端木案上放着一把嵌滿寶石的短匕。徑直走向神使後,他恭敬地彎身,将木案呈與額前,遞向神使。
神使拿起短匕,微微用力,将裏面的寒刃從珠光寶氣的刀鞘中拔了出來。雖手持利刃,但神使的眉目依舊溫柔,她看向寧月,輕聲問。
“可準備好了?許是有些疼,但忍一忍,儀式過去,你就是真正的神使了。”
這是神使下給她最後一份餌。
寧月眉眼柔順,将自己的手掌交予神使手中。
“一切聽憑神使吩咐。”
神使深呼了一口氣,她怕她太過興奮會壓制不住自己的手在顫抖。
萬一将她之後的身體劃花了就不好了。
那把短匕先是在神使的手掌掌心割出一道血痕,接着是寧月。
在鮮血滴落之際,神使摘下一瓣玉瓶中的仙花,将花瓣揉成汁,滴在兩人割開的血肉,随即交疊在一處。
這就是化生的母蠱喚醒子蠱的最好時機,在寧月遭受到子蠱的噬心之痛後,這具軀體便再無抵抗之力。
果不其然,寧月剛剛還恬靜的側臉逐漸冒出冷汗,彎眉漸漸蹙起,看着确實陷入了莫大的痛楚之中。可為什麽,她的頸邊會攀上如蛛網般青黑色的脈絡?
這是子蠱的功效?孟厭沒有和她說過啊?
神使定了定心,剛想安慰自己,卻感覺一直籠罩在身上的金光忽然湮滅。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一直噤聲不敢言語的百姓們因為再次出現的神跡而驚叫。
還是一縷金光,此時映照在遴選時的山壁之上。
卻不是靈火模樣,而是幻化為八字碩大神谕,每一個朝拜的百姓都清晰可見。
“神使失德,特遣神女。”
就在衆人議論紛紛之際,祭臺上也出了差錯。
剛剛還滿心自得的神使忽然發出慘痛的叫聲,只見兩人貼合的手掌像是被一股怪力緊緊咬合,任憑神使怎麽想要把手掌抽回,都紋絲不動。
在不斷的扭曲掙紮之中,神使的金色面巾無意掉落,老妪一般的容顏瞬間吓呆了百姓。
“神罰!神使被神罰了!神谕說的是真的!”
“快拜見新的神女!讓她不要怪罪!”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剛剛還被萬人敬仰的女子剎那迎來了如棄鄙履一般的嫌惡目光。寧月默默起身,兩人的手掌終于能分開,但也就是分開的那一剎那,她們一個成了萬人膜拜的神,一個成了被唾棄的廢人。
怎麽會這樣?颠倒的結果讓神使忽然想起了什麽。她怔怔地看着面色沉靜,對一切毫不意外的女子。恍惚間,寧月的臉與十幾年前她差點死去的那一刻,見到的女子重合在一塊。
便是那一日,她稱之為,神明降世。
十五年前。
孟家山寨,山神祭祀儀式。
“寨主可真狠心,連兒媳都拿來當祭品了?”
“這算什麽兒媳啊,不過就是從山寨外搶來的女人,反正也生不出個屁來。”
兇猛的雨水将山上的土路沖洗得泥濘濕滑,兩個男人邊說着話,邊拉着昏迷中的女人左右各一個胳膊,勉力拖着往山寨最高處的祭祀臺上走去。
“做這事兒,真不損陰德嘛?”
“你現在倒是怕了,你家媳婦幾年都下不了崽你不怕?就是因為寨子裏沒有找不到人獻祭,老寨主這才找的外邊的人,你再動心思,就拿你家婆娘來替……”
“不說不說了,我還希望今年能抱上個大胖小子呢。”
“希望山神顯靈吧,今年這人祭再不行,我們寨子可真要絕後了呀……”
這一日的雨下得格外大,陰雲蔽日,天色晦暗不清。
可就是如此,祭祀臺上也因為早早知道今日要舉辦的山神祭祀儀式,幾乎整個寨子的壯年都穿着蓑衣在雨中靜靜等候。
當昏迷的女子終于出現在雨幕中,将祭祀臺團團圍起的男人們紛紛讓開一條路來。
女子就這樣帶着一身的泥濘,被人無情地擺在了祭祀的臺面上。
雨水沖刷着她的臉,露出一張明麗蒼白的臉來。這女子之前也是鎮子上大戶人家的小姐,可自從被強搶到了這處山寨,一日加之一日逃不出去的恐懼和絕望将她少女的靈氣一點點耗光,成了滿身傷痛的婦人。
但這無人在意,随着幽幽吟唱,祭祀儀式開始了。
站在祭臺之後的老寨主拿着一把柴刀緩緩走進女子的身旁。
旁邊的寨民會意地,幾人按住女子半邊身體,另一邊則由一人将女子的手臂展開。
寒光落下,血光四起,再強的迷藥也抵不過這活生生的痛楚。女子驚叫着在祭祀平臺上醒來,她劇烈掙紮着,抽搐着,幾個男人差點按不住這樣鮮活的一條生命,鮮血和雨水一起在祭臺之上蔓延開,而老寨主平靜地任由鮮血在臉上流落。
他緩了緩,又提刀,這一次被人按住的是女子右腿。
就這樣,刀起,刀落。
在女子沖天的哀嚎中,女子被削去了四肢,被人裝進一個深缸之中。人們拿着白色布帶将缸圍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将缸放入他們早就挖好的深坑之中。
已經痛疼到麻木的女子,最後一點意識聽到了外面悶悶的禱告聲。
“願以此女為祭,敬獻山神,望山神保佑我孟家寨不再被怪病纏身,得以傳宗接代,香火永濟。”
生不出孩子的她最終迎來的就是被獻祭的宿命嗎?
好不甘心吶,她原本應該有更好的生活的……
她明明已經能替家中打理生意,新開了幾家鋪子都小有盈利。她與那書院的教書先生也定下了婚期,她的父母不忍她受苦,還說這她嫁時要為她多多添置些嫁妝,好叫夫家絕不輕易看輕她……
而不是這樣支離破碎地被埋在這處荒山,這些畜生的腳下。
“你們就這麽祭神,也不怕最終招致的是厲鬼?”
“你什麽人?山寨祭祀,休要冒犯!”
“呵,鬼神這一說,我還就喜歡冒犯了!”
那是一個分外清越的女聲,比起那些畜生的聲音明晰了萬倍。
女子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原來是她所在的缸被人打碎,而她的軀幹被一雙溫柔的手抱了出來。
“竟然還有氣息,看來你真的不想死。”
雨水将女子的眼窩不斷盛滿,她已經沒了四肢,可她還是想竭力看清那個救她的人。
直到前一刻,她還不信神。
因為自她被搶來的無數個日夜她就念過無數次每一位神佛的名諱,可沒有一聲回應。但現在,她不禁再一次乞求神明。
她只希望能看清她的臉,
看清是誰拉她出了這無間地獄。
那一刻,像是真的有神明聽見了她卑微的請求。陰雲豁然散去,雨色不再,一抹金色日光刺破雲層,照亮了眼前的人。“神明”一身藍色錦袍,穿得松垮,全然不似的仙人不染塵埃。只見“神明”拿着零散的四肢重新走向她,鮮血浸染着她,卻又顯得聖潔無比。
“我可以救你,但你回不到從前那般的身體也沒關系嗎?”
活着?她還能活着?
當然!能活着就夠了!
沒了四肢的女子拼命地眨眼,試圖讓“神明”理解。
“神明”輕輕一笑,從随身的包裏拿出一盆被照料得很好的白花赤葉的奇花異草。
“這摩诃花我就這麽一盆,你既然先用了,就要替我好好看照,以後我還要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