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堂審
第十六章:堂審
巡衛司,審訊間。
室內幽暗,沒有一扇窗戶,血腥味在逼仄之間怎麽也散不去。
“你還不從實招來!隐瞞案情,罪加一等!”
袁白榆從崇安客棧趕回來,直接提審了牢裏這個半真不假的采花賊。
從夜裏審到白天,可這賊人撿回一命後,便有些神神叨叨的,就算受了刑訊,嘴裏只念着葉懷音的名字,要她來見他。除此之外,這賊人再怎麽審訊皆是一句都不說了。
袁白榆沒法兒,只能前往葉府請人。
葉老爺斜眼瞅着前堂端正立着等女兒過來的青年,是怎麽也看不順眼。
就因為,他知道自家女兒看上了這個愣頭青。這個愣頭青除了皮相好點,有擔當了點,武藝不差外……真是,真是沒啥可看了。
他們家可是陽城首富,懷音那是千金寵愛也毫不誇張。這小子呢,不過區區巡衛司司值,也就比普通巡衛高上那麽一階。家裏呢父母早逝,只留下破宅一間,要不是前些年葉家赈濟這些苦寒孤兒,這袁白榆還不一定能讀上書,進巡衛司做事呢。
如今竟要讓葉家養大的豬拱了自家白菜。
真是叫人煩悶。
“爹。”面覆輕紗的葉懷音一襲藕色縷金百蝶雲緞裙,披了件輕薄的碧煙羅提花披風,後面跟着兩個侍女走了進來,對父親和袁白榆行禮。“我去去就回。”
“袁白榆,你小子最好給我把懷音全須全尾地帶回來,要是少了一根寒毛,我要你好看!”坐在堂上的葉老爺自知不能公私不分,卻忍不住對着那看似一對壁人的背影痛心道。
袁白榆轉身低頭,堅定道。“袁某自當護葉小姐周全。”
葉家離巡衛司不遠,馬車出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騎在馬上的袁白榆注意到今日格外安靜的葉懷音。以為她是為直面賊人而不安,便降速隔着車簾溫言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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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音,我就在外面,隔着牢籠和鐵鏈,他傷不了你的。”
葉懷音依舊不語,披風将她袖口的異樣遮掩得很好,她的指尖輕輕搭在藏在袖中的淬毒暗箭機關上。
只要一發,那賊人自是傷不了她,她卻可以置他死地。
但她又想起幾個時辰前,寧月在客棧裏對她說過的話。
“我是醫師,不想看着剛剛救回來的病人再把命搞丢了。葉小姐你心底應是知曉,此事,最好的解決方法不是蓮香該做什麽,而是你該做什麽。”
“若你想好了,作為女子,我會幫你。”
……
葉懷音站在牢門前,滿身傷的韋榮躲在角落,聽到她的腳步聲動了動,露出一張她不算陌生的臉。果然是他,葉懷音深呼了一口氣,按在機關上的指尖顫了又顫。
“我要和葉大小姐單獨談談。”韋榮瞥了眼守在一邊不肯讓步的袁白榆,冷笑了一聲。“放心,這可是葉大小姐,我還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
“我沒事。”葉懷音亦颌首,袁白榆給了個警告的眼神後才離開。
“葉大小姐,你的那小姐妹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韋榮一夜未合眼,本就陰郁的面容,因刑罰疼痛更顯猙獰。“我差點就忍不住脫口而出,到底是誰在當采花賊了。”
“你想要什麽?”葉懷音眉毛微微抽動,清越的聲線此刻因壓抑而暗啞發澀。
“我要什麽?”韋榮像是聽了個笑話。“這還不夠明顯嗎?我的大小姐,自然是離開這個鬼地方,還有——”
“我要明月露。”
“你可真貪心,明明殺了人還想着平安無事。”葉懷音垂下頭,目光落到了指尖。
“世上哪有不貪心的人。”韋榮從牢中角落陰暗處挪了出來,蛇蠍般陰毒的目光在葉懷音身上游移。“葉大小姐倒也可以大義凜然一回,讓我對簿公堂,只可惜你這清名必毀無疑。剛剛那一表人才的巡衛可是戀慕葉小姐的人?”
“這可是陽城啊。葉小姐不妨猜一猜,若整個陽城都知道你的清白已毀,他還會想娶你嗎?”
韋榮當然能看到葉懷音漸漸克制不住的顫抖,他那被蓮香吓懵的膽量一點點在葉懷音身上再一次漲了回來。他享受女子因他而恐懼,因他而絕望,這幾乎是滋養着他的養料。
“呵呵,真是無趣啊。”
葉懷音擡起頭來,卻是帶笑的,好像重新再看那顫抖的雙肩,原是她在憋笑。
“你們男子用來用去不過就是貞節那一套。好像我們都忘了,這些分明是男人為了規訓女子定下的,不該是女子生來的枷鎖。”
“你,你什麽意思!”韋榮還不及皺眉,葉懷音的左手便擡了起來,輕薄柔軟的披風順着動作往一邊滑落,霎時露出了綁在女子纖細手腕上,已然上膛閃爍着點點冷光的淬毒袖箭。
那箭離韋榮的眉心不足一尺,看似纖細的臂膀平舉在半空,穩得分毫不動。
韋榮驚懼地大叫,“那件心衣還被我藏着!就算我死,你也絕不會好過!我會讓人編纂一個足夠以假亂真水性楊花的故事!你、葉家将在陽城永遠被戳着脊梁骨活着!”
就算嘴上還不甘示弱地狠狠威脅着,可韋榮的身子卻連退三步,左右閃動。但那箭心都不疾不徐地瞄上他的眉心,那緩慢的速度像是貓逗老鼠,葉懷音似也體會到了讓人膽顫恐懼的快樂。
她輕聲笑着,鄙睨着最終趴在草席上牢牢抱着頭發抖的韋榮。
“真是惡心啊……我現在殺你,易如反掌。”
“但不行。我要你的死,以儆效尤。”
袖箭被藏回袖中,葉懷音轉身就走,似嫌多看一眼那賊人都髒了眼睛。
“懷音,你沒事吧?他說了什麽?”袁白榆見葉懷音一出來,便跟了上來。
“要挾我。”葉懷音一直急匆匆的腳步直至出了巡衛司才緩了下來,她仰頭,将肺腑中的濁氣吐出,任憑灼熱的日光一點點驅散着她在牢中沾染的陰寒。才平靜着,對着她的心上人說道。
“用我的名節,試圖讓我葉家保他無事。”
“白榆,他必須判刑,他得在衆目睽睽之下用他的命去震懾那些被放縱了太久的欲念。”葉懷音一字一句道。
“會的。”
袁白榆聽懂了,葉懷音不是在向他求救,而是宣告。
是什麽時候?那位一直明媚純粹的大小姐有些不同了,在他不曾注意過的地方,她好似也見過了黑暗泥濘。但好在,那些東西從未侵蝕過她,她的眼睛一如當年,給他施粥時那般,盛滿了讓人貪慕的暖光。
采花賊案疑犯被捕第三日,在袁巡衛連夜整理證言梳理案件後,提前開堂審理。
公開審理這一樁大案,陽城百姓們聞風趕來,不一會兒就将巡衛司裏外裏圍了幾圈。
邑令一拍驚堂木,質問堂下犯人。
“犯人韋榮,經衆人證言,你在陽城連犯擄虐奸|殺婦女四案,致杜九娘慘死,你可認罪?”
“大人,草民冤枉吶!”韋榮大聲喊冤,并連磕三個響頭。無人見他每一次叩首後,越發陰狠的眼底。“這采花案草民只是受了妖女蠱惑!并非有心為之,主謀在她啊!”
“你口中妖女所謂何人?”
“正是葉家大小姐,葉懷音。”
韋榮此言一出口便引得圍觀百姓一陣交耳讨論。他暗暗勾起唇角,在邑令的首肯下,開始講述一個無辜男子被貌醜,心也如蛇蠍的女子一點點利用,借采花賊之名,将城中比她美貌的女子一一殘害的故事。
“犯人韋榮,口說無憑,你可有實證?”
“就在小人下榻客棧院後的老樹下,有葉家小姐蠱惑我後留下的心衣為證。”
見韋榮振振有詞,百姓們議論聲更大了。邑令派出巡衛去韋榮所說的地方搜查,片刻後果真帶着一件绛色銀線繡鴛鴦的心衣呈到堂前。
如此私密之物見了光,輿論聲紛紛開始倒戈。
無關事實與否,葉懷音的清名都将毀于一旦,傳言裏她的名字後将永遠跟着這件說不清的心衣。
“去将葉懷音押來受審。”邑令只是遠遠瞥了一眼物證,便接着下令。
“不必押了,我就在這兒。”
臉覆輕紗的葉懷音堂堂正正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她的腳步很穩,只是不曾看立于堂側的袁白榆一眼。
“葉氏,方才犯人韋榮指證之言,你可有二話。”
“此人實屬危言聳聽,萬望大人,明察秋毫。”
韋榮陰笑,“葉大小姐,不如先揭開面紗讓大家看看,到底是如何的相由心生。”
葉懷音撇去一眼,“我倒不知,這容貌也可以成為呈堂證供了。”
“葉氏,犯人韋榮說你因貌醜而妒忌他人,此事若非事實,便解下面巾吧。”
“既是如此,民女不敢不從。”
葉懷音緩緩屏息,她知道她的身後是無數人好奇的目光。
他們想見什麽?是可怖醜陋,還是美若天仙?
又或許,他們根本什麽都不在意。
纖纖素手緩緩将耳後的系帶抽開,面紗緩緩被摘去。
堂下的人群因得見真容不再喧鬧,只有韋榮面露不可思議。
那張臉上的胎記怎麽可能短時間被治好成這樣?!除非……除非是她!
一張素淨婉麗的臉猛地跳到韋榮腦中,他恨,卻又無可奈何!
葉懷音的臉,秀美光潔。
五官小巧精致,恰到好處分布最合适的位置,整張臉只有耳側到臉頰鴨蛋大小一處紅痕,這印記淺淡,像是蝴蝶輕吻過姑娘的臉頰一般,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太分明。
“如大人所見,民女容顏算不得完美無瑕,但也不至于以此起殺心。”
眼見葉懷音輕易要洗脫嫌疑,韋榮立馬膝行上前急道。
“大人,那心衣确是——”
“那心衣看着,倒像是我的。”
堂下,打斷韋榮的女聲清婉平淡,語意卻如擲下一枚驚雷,教人紛紛轉頭去看。
到底是哪個女子如此不自尊自愛,閑得無事跑來沾這趟渾水?
“堂下何人?”
“民女寧月,前些日子被宵小偷去了心衣一件,沒想到今日在這大堂裏見了。”
人群讓開,露出一襲白衣的寧月對堂上邑令徐徐一拜。葉懷音似沒想到寧月在此刻開了腔,她微微張着嘴巴,好像終于明白了那句她會幫她是什麽意思,好半天才低低罵了聲瘋子。
“你可确定,此乃你的心衣?”
“看着像。”
“那如何證明——”
“等等大人,我看那心衣也像極了我日前丢的那一件。”
人群中又是一道清亮的女聲,人們再轉頭,有幾個認人快的發現正是遇春臺的秋桑。
剛剛還被寧月震住的男人們再一次悉悉索索地讨論起來。
“又成你的了?”邑令眉頭一皺,發現事态似乎正往失控的方向越走越遠。
“大人,我瞧着像我的。”人群中又是一聲。
澤蘭的聲音不算響,怯怯地,可是吐字及其清楚。
“大人,許是我的心衣。”
“大人,是我的……”
“大人!……”
堂下人群中不知何時竟聚起了那麽多平日無端不可出門的女子,每有一名女子說話她便會摘下頭上帷帽,漸漸地,本幾乎都是由男人圍成的圈子裏,或稚嫩或豔麗或清冷的面容一個個擠了進來,不再遮掩,正大光明地走到人前。
男人聲響頭一次被女子的聲音壓下。
她們瘦小,她們單薄,但她們知道這裏需要的正是她們。
此刻不去言語,以後更沒有言語的可能。
寧月回首,來的不僅有秋桑澤蘭,淩清秋許年年,還有很多她見過甚至沒有見過的女子面容。
她們無懼男子巡視,鄙夷,不解的目光,只反反複複說着同一句話。
葉懷音背着身,她看不見那些女子,但她感覺她沉重的心在一點點被這女子聲聲拉起。
她以名節做注,以為自己孤軍奮戰。
她沒有想到。
她所守護的點點微光,竟有一日,為她化作了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