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煙柳
煙柳
1993年的冬天,放學後,寧海高中的教學樓像往常一樣人流洶湧,操場角落的器材室大門緊鎖。
“聽說這家夥是最近特別猖狂的那小子的弟弟,真的嗎?”
林洙安雙手被人捉住反剪在後背,頭被摁在冰冷的牆面上,臉頰上的肉緊貼着粉刷白牆,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逼。
“誰啊?”器材室裏糾結了七八個男生,有一個沒穿校服的,有兩個手裏夾着煙,足球堆旁邊是橫七豎八的書包。
沒穿校服的哼笑一聲:“這你都不知道?理3那個拽玩意兒,城哥那天好心叫他打球,結果人家一個白眼潑人一頭冷水,況且是在剛下自習那陣子,他們班教室裏特別安靜,城哥的臉都讓他丢完了。”
“我靠我記起來了!”問話的好像想起來了那副不茍言笑還鼻孔看人的模樣,“是叫陸載赫對不對?!我想起來那個家夥了,我特麽看着就來氣,真的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呢,把別人都當他奴婢呢。”
有人提醒道:“陸載赫不是富二代嗎,聽說校長見了他爸都要禮讓三分,我們這樣欺負他弟是不是不太好?”
林洙安咬着牙,表情猙獰,他的顴骨下有擦傷的痕跡,胳膊被反扭得生疼,肩膀抵着牆的地方已經磕到留下了紫色的瘢,額頭青筋突突地跳着,他似乎是還想反抗,但是身體已經再無力氣。
他們口中顏面盡失的“城哥”這時走上來,一把揪着林洙安後腦勺的頭發讓他擡起頭來看着自己:“喂,小崽子,陸載赫真的是你哥嗎?那為什麽你跟他不是一個姓?”
林洙安的脖頸被迫費力地後仰,脖子前的皮膚被崩得緊致無比,城哥力道大得他差點以為那塊皮膚快要被扯斷了,然而他只是惡狠狠地瞪着他,并沒有回答。
“你小子,瞪什麽瞪?”身材健碩的城哥突然扇了林洙安的臉,空氣中傳來響亮的巴掌聲,林洙安原本白皙的臉頰立刻浮腫泛紅。
“我問你陸載赫到底跟你什麽關系!你現在不回答是幾個意思?問你話就說,還嫌挨打不夠嗎?”
林洙安不是不想回答,而是被巴掌打懵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些人很顯然是記恨陸載赫,所以想要抓住他身邊親近的人來撒氣,如果說自己是陸載赫的弟弟,那相當于承認了他和陸載赫的關系,剛好給了這些人施暴的借口和理由。可若說不是……
“操,你這家夥……”
還沒有從這天旋地轉的一巴掌裏緩過神來的林洙安突然身體一晃,那群人迫不及待地拽着他搖搖晃晃的身體到往倉庫挂着跳繩的地方走,從後面踢了一腳他的膝蓋,林洙安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林洙安驚恐地發現有人想要掰開他的嘴,想要往裏面塞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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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應過來的林洙安大罵着掙紮,手腳并用,像一條剛被撈上岸的活魚。
“幹什麽!幹什麽你們這些狗崽子!放開我!!!操,放開我!”林洙安看見那群面目猙獰的狗崽子們拾起繩子,摁住自己的手腳就往上纏繞,有些人用腳踩着他的腰企圖固定他的身體,他奮力掙紮着破口大罵但無濟于事,自己那點力氣根本不是那麽多人的對手。
“幹什麽!放開我……唔唔……放,開……”他的嘴很快被人用團成團的繩子堵上,林洙安呼吸時吃了一嘴的土,想要用力咳嗽卻被人一把捂住了鼻子,窒息的感覺令他眼冒金星,周圍嬉鬧的謾罵和笑聲也變得不再清晰。
“嗚嗚嗚……唔……嗯……”林洙安四肢抽搐着翻起白眼,渾身僵硬痙攣的模樣讓欺負他的同齡人吓了一跳,城哥慌忙讓人松開林洙安,用力擊打他的背部讓他呼吸,林洙安這才勉強緩過來一下。
“媽的,這家夥真是不耐造,吓我一跳……你們幾個別捂他的嘴了,別一會兒弄死了。”城哥靠在牆邊命令道。
“咳咳咳……”林洙安躺在地上虛弱地呼吸着,眼神依舊犀利地瞪着城哥。
城哥:“以後我問你話,你小子要好好回答,知道了嗎?”
“城哥問你話就回答!聽到了嗎狗崽子,不然下次就打斷你的腿,我們可不是鬧着玩的!”
城哥蹲下來,一把捏住林洙安的臉,讓他臉頰上的肉都被擠向嘴唇,他難受皺眉的模樣讓這個校霸心裏很是高興:“陸載赫是你親哥嗎?你們是不是同父異母的那種關系?還是說一個跟爸姓一個跟媽姓?”
林洙安的臉被微微松開:“不是同父異母……”
城哥:“那是什麽關系?”
林洙安沉默片刻,眼神嘲諷:“關你屁事。”
“操!這家夥說什麽?城哥,讓我來教訓教訓這個狗崽子!”
城哥卻擡手攔住了他:“那看來是了,你媽難道是小三,所以你們是繼兄弟對不對,沒有血緣的那種?”
似乎被他猜對了,林洙安沒有反駁。
城哥哦了一聲:“原來是這麽回事啊,啧啧啧……那看來他不救你也是應該的了,畢竟你跟他幾乎毫無關系嘛,誰會在意一個小三的孩子,況且還不是一個親爹的種,呵呵,是不是有錢人都是那種死了老婆立刻就取新的那種啊?”
“不是所有有錢人都像你親爹一樣,你這個沒腦子東西。”
“你說什麽?”
“我說不是所有有錢人都是一個德行,你這個狗娘養的渣滓。”說出這句話後的林洙安一怔。
“……”
他有一瞬間的後怕,在上一秒鐘,他竟然站在一個財閥的立場說話,他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竟然為一個財閥辯解,而這種無端辯解的根源是堅信自己一定能跻身那個上流階級。
“真是只嘴硬的貓,”城哥如此評價道,“既然你這麽愛惜你哥哥,那你就替他受罰吧,正好我愁逮不到他呢。”
城哥并不像其他人那樣容易發怒,林洙安的話并沒有讓他暴跳如雷,城哥只是随手指點了一下,他身後立刻就有人開始動作。
“喲,這家夥不是陸載赫的親弟弟嗎?”林洙安忽然肩膀一陣鈍痛傳來,說話這人用鞋底踩着他的肩膀在地上來回磨。
“傻β嗎?陸載赫的親弟弟能姓林?這一看就是小三生的野種,陸載赫怎麽會在意這種人?”
有人往林洙安的頭上吐了口水,把他的頭往他們□□摁着,巴掌一個接一個地落在林洙安的腦袋上,他的頭被往牆上一直撞,很痛,但是反抗似乎是一種徒勞的舉動,只會讓那些人變本加厲地對待自己。
“哈哈哈,野種,叫陸載赫來救你呀?來,電話給你,叫你哥哥來救你呀,哈哈哈哈……”
他們把一部黑色的大哥大摁在他的臉上,林洙安臉貼着冰冷的地面,雙目通紅,愣在了原地。因為他們說對了,他根本不是陸載赫的弟弟,陸載赫也從未把自己當作過家人。
“快,打電話呀,你不是陸載赫的弟弟嗎哈哈哈哈……”
“打呀,叫你哥呀,給你電話,嘴硬的家夥……”
“叫他來救你……”
“哈哈哈臭小三的孩子還想跟人家少爺相提并論,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
“哈哈哈哈哈……小三生的野種罷了!”
“陸載赫會認你是他弟嗎……”
林洙安垂着頭挨打,他們扇着自己的臉,那些聲音慢慢在他的腦海裏溶成一團,那些人不斷提醒他是陸載赫的弟弟這件事,似乎這樣就能解決什麽問題一樣。
“……”
“救我……”
“哥……救我……”
我要死了,哥……你來救我好不好……
哥……哥哥……
哥……
嘭地一聲,林洙安再也聽不清周圍的聲音,腦子裏就像繃斷了什麽東西一樣,他感到身體很輕盈,就這樣昏了過去。
次日清晨,太陽扯着疲憊的身體從海平面緩緩升起。
林洙安聽到鎖子發出咔嚓一聲,他迷迷糊糊地昏死在足球堆旁邊,醒來的時候口幹舌燥,嗓子好像都黏在一起了一樣特別疼,那幾根全是土的跳繩還被塞在嘴裏,只是手腳的束縛被解開了。
林洙安知道是有人給他打開了器材室的鎖,要放他出去,會是誰呢?是昨晚欺負他的那群人嗎?為什麽這麽安靜,什麽話都不說呢,不是應該叫一聲至少讓自己清醒過來嗎?
林洙安把嘴裏的繩子拿出來,想吐一口口水卻發現根本吐不出來,只好閉上嘴先咽了一口,他抓起旁邊淩亂的校服穿好,拉上拉鏈,拾起一旁被翻亂的書包,一搖一晃地走到門邊。
打開門,七點半的預備鈴聲傳來,原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校園的小路上還有幾個穿着校服的同學正在狂奔向教室。
林洙安扶着腰面無表情地慢慢走,期望千萬不要在路上遇到教導主任。
器材冬天的海邊風聲如哨,林洙安感到身體一陣尖銳的疼痛,心髒都跟着收緊了一下。他在這一瞬間愣住了,因為他看到一個人迎面走來,正要走向身後的高二教學樓。
器材室邊,體育館旁的小路上,林洙安就那樣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好像有看到了那雙手為他打開門鎖的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
林洙安想要問一句,卻怎麽都說不出一個字。
他有看到我狼狽的模樣嗎?他有看到我臉上的傷口嗎?他有看到我走路時蹒跚的步伐嗎?
他的校服是那樣幹淨整潔,他的腳步是那樣匆忙。林洙安心裏的某種情感瞬間崩塌了,一潰千裏,一發不可收拾。
陸載赫,你回頭,你回頭啊……你問我一句也好,你問我一句你昨晚到底去了哪裏也好,為什麽你能裝作什麽也沒看到,你随便對我說句話都行,只要你随便關心我一句,哪怕問我怎麽這副鬼樣子,我現在立刻就能跪下來像條狗一樣伏在你的腳下,我以後都依賴你,我什麽都聽你的,只要你回頭,你回頭就行了……
林洙安崩潰地站在原地,眼淚斷線一樣瘋狂地滴了一地,在內心默念了無數遍。
你為什麽不說話,你為什麽要打開器材室的鎖,你為什麽要那樣做,我寧可你不知道這件事,我寧可你不知道我昨晚經歷了什麽……
冬日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一片一片融化在林洙安滾燙又濕紅的臉頰。
可是陸載赫只是那樣看了林洙安一眼。
【林洙安的日記】
1998年11月1日,寧海,陰
這鬼天氣越來越冷了。媽的。
我希望新世紀的鐘聲能慢一點敲響,因為新年夜對我來說總是最難熬的。我不喜歡市區的喧鬧聲,可我也不想去沒有人的地方,所以我只能蹲在一個漆黑的巷子裏,望着外面昏黃燈光下的雪花。
有時候我發現一個人想死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爛得像塊泥一樣,但是每當我想要死去的時候,我發現我甚至找不到一種能安詳死去的方式,我怕火燒我的皮膚我會疼,我怕從高處墜落的失重感和身體碎裂一瞬間的巨大痛苦,我怕在水裏漸漸溺亡前的那幾分鐘……我真的是個很懦弱的人,沒有一點勇氣,我連死亡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只能如此茍活于世,如果我是一個有錢人,是不是可以選擇那種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呢?會有嗎?
不會吧,窮人沒有優雅死去的權利。我這樣說服自己。
呼——活着真不容易啊。
我想起有人曾經問過我個問題,我最近努力想要忘記一些東西,卻發現我竟然把那些事情記得越來越牢了。
陸載赫的堂弟有次來家裏玩,把我拉到二樓的陽臺,他指着他爸手下的兩個人給我看,告訴我,他們中的其中那個高個子有很強的實力,雖然他讀的學校不如矮個子好,成績也不如矮個子優秀,但是他依舊能在陸載赫家裏的公司混得一席之地,厲害吧?
是挺厲害的,按照社會一般人的看法,這種人頂多就是大學畢業以後老老實實地進廠打工,但是他年紀輕輕就已經做到了離公司核心如此接近的地方,不難看出确實有些東西。看來由先天條件所決定的教育環境并不能決定一個人的一生,盡管出生不如其他人,所以無法接受到與其他人同等的教育資源,但通過後天的努力,依舊可以在其他方面加以彌補,沒有上全國最好的大學,但依然可以比那個站在教育頂尖的人做得更好。
聽到這個故事,我感到我的胸腔中燃燒着一股叫作努力與希望的火焰。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的機會來了,我以為我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獲得什麽。盡管我生來不如那些擁有背景的少爺,但我依舊可以足夠優秀,依舊可以通過我的努力來證明自己,他講給我的故事就是個鮮活的例子。
但是我錯了。
因為他又問我,我是不是以為是高個子自己很有能耐?錯了,是因為矮個子就算努力學習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又能怎樣呢?他沒有高個子的血緣,沒有那個人的權力,沒有那個人的家庭,誰讓他爸是財閥呢?矮個子從生下來就比人矮一頭,所以這輩子也只能比人矮一頭,他的努力值多少錢?
我一頓,我感到渾身沸騰的血液在那一瞬間迅速冷卻了下來,到了幾乎凝固的程度,我僵在原地無法動彈。他說的沒錯,說到底,就是一個字——窮。
後天的努力究竟能彌補得了多少先天的不足?他能有多拼命去抵抗另一個人從出生就注定了比他擁有的多得多呢?
一百萬比一。只要規則還沒變,一百萬倍那樣的努力,或許可以有跟血緣對抗的實力。
陸載赫的堂弟拍拍我的肩膀,他看我的眼神我至今都忘不了,那樣輕蔑的,嘲諷的,像是透過我的皮囊直接看到了我的內心,他的眼神像是一種警告,告訴我這輩子的努力都不可能戰勝血緣。
我終于懂了,我不姓陸,原來我從一開始就輸的一敗塗地。
可那時候的我不願放棄,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知難而退。
我對陸載赫的感情是微妙的,我喜歡看他在午後的陽光下讀書的樣子,喜歡看他戴着白色的球帽在和煦的陽光下打高爾夫時候的側臉,我喜歡他向我投來平靜的目光,問我是不是想和他一起去學校。
可我也讨厭那種虛無的擠兌,讨厭那種很有理由的攀比和隐瞞,讨厭我被堵在牆角的時候他平靜的眼神,讨厭無數個時候他只是像個陌生人一樣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其實他從未把我當作是他的弟弟。
後來我想通了,對于陸載赫來說,我是一個入侵者,陸載赫根本沒有任何理由救我,相反的,如果他肯投來哪怕一點點憐憫的目光,那都是對我莫大的恩賜。
後來我也曾想通過幾次,其實我也是個虛榮的人,我無非是想要和陸載赫出身平等,我無非是想要和他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我無非是想要他擁有的一切,我無非也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少爺。我不能怪陸載赫虛榮又自私,因為我也是他那樣的人,我們的本質毫無區別,我又有什麽資格去看不起別人?如果我是他,也許我做的可能還不如他,他只不過是站在遠處冷漠地觀望罷了,若換作是我,也許我會火上澆油也說不定呢,呵呵,這樣想想他做的似乎也不錯,還沒有那麽過分。
我想要和自己和解,我想要把那些無法改變的東西慢慢地抛諸腦後,我想要慢慢擺脫陸載赫帶給我的陰影,我想要就這樣在泥土裏放任自己腐爛掉,我覺得也許我一百年的人生裏還能再遇到無數個陸載赫,我不能讓人看扁了,我不能自暴自棄,我要讓全天下看到盡管他們陸家将我掃地出門,我林洙安沒了陸載赫一樣可以活得燦爛,我做着一個魚躍龍門,鳳凰騰飛,衣錦還鄉的夢。
可是……我會哭。
我發現那些欺負過我的人會無限次找上門來,所有人都知道我林洙安是個夜總會裏出來賣的,我根本無法長久而穩定地工作,在寧海這個小地方,流言四起,沒有老板願意收留我,久而久之,我連做義工混口午飯的活也找不到了,我交不起房租,拖了三個月之後被趕出門去,在公園的躺椅上睡了兩晚,還要小心巡警查戶口,聽說他們會把我這樣沒處住的人帶到收容所關起來,還會被無情地毆打,我不想那樣。
我蹲在公園的矮腳灌木後面思考着,慢慢地,天就更冷了,我不知道自己下巴上的淚水已經幹涸了好幾遍,褲子已經被眼淚弄得濕噠噠的,貼在大腿上很涼。
我想要大聲痛哭,可是我不敢,因為我發現了手電筒的光正在不遠處照來照去,似乎是在檢查着這裏是不是有人想要茍且過今晚。我把我為數不多的行李抱在胸前,準備随時與那些巡邏的警察做殊死搏鬥,但幸好,沒有人發現我藏在這裏,沒有警察發現這裏有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淩晨我躺在灌木中間的小草坪上看星星,我終于想通了:我林洙安沒有陸載赫活不了。
第二天太陽一出我就醒了,我準備先去湖邊洗把臉,再去找活計做,如果沒有的話今晚就去問之前的房東能不能給點吃的,因為我連買一包餅幹的錢都快拿不出來了,如果不吃東西的話可能晚上會餓到睡不着。
正當我洗臉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拍了我一把,我一驚,污髒的湖水進入了我的眼睛,我眯着眼咳嗽,身後那人踹了我一腳,我整個人身體前傾撲通一聲掉進了湖裏。
雖然我知道那湖水不深,只有兩米多,可是我不會游泳,我害怕得在水裏大喊救命掙紮着,聽見岸上有人在哈哈大笑,我奮力撲出水面求救,恍惚間好像認出了那群人,其中有一個正是城哥,我的高中同學。
萬分驚恐之下,我竟然學會了游泳,努力地呼吸着轉頭想要游到對岸去,卻被他一把拽住了胳膊拉到岸上。
“這不是我們小公主嗎?洙安?”城哥一個把我拽出水面,和他旁邊的幾個人笑着問我。
我看見城哥穿着金黑色的花襯衫,脖子上還挂着一條大金鏈子,旁邊的幾個青年都穿着時髦的燕尾西裝,襯衣上沒系領帶。
“你怎麽落得這副模樣啊?你哥出國留學的時候沒帶上你一起嗎?哈哈哈哈哈哈……”
我像只落湯雞一樣低着頭,聽着周圍那些人一起數落着我,尖銳的嘲笑聲,刺耳的譏諷聲一齊湧進我的耳朵,我被陸家掃地出門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城哥不可能不知道。
“要不要來城哥的夜總會上班啊?我們這兒正好缺個小姐哈哈哈哈哈……”
我無話可說,我好像沒有以前那樣反抗他們的骨氣了,我甚至沒敢擡起頭來看他們。
“你說什麽呢!”城哥突然摟住我的肩膀罵那人,“你個兔崽子給我把嘴閉上!”
城哥一吼,我看見那人悄悄閉了嘴,觀察着城哥的顏色,城哥嬉笑着對我說:“小安啊,別怕,你這麽細皮嫩肉的哥哥肯定不會虧待你,工資都給你往最高了開,一個月兩千怎麽樣?”
城哥笑着跟我商量,可對于那時候的我,那根本不叫商量,那分明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別無選擇。我又聽見城哥說:“對對對,是哥哥錯了,兩千哪夠啊,五千!我們小安這麽漂亮這麽能接客,一個老細給200,一天光臨25個不成問題吧?啊,對吧小安安,你一天可以接25個客人的吧?”
有人立刻嫉妒了:“哥,一天才24小時,您就算讓這小子日夜不停地接客他一天也只能接24個呀,給5000嗎,不太合适吧……”
城哥敲了那人的頭,怒罵道:“你是廢物嗎?不知道一起上嗎!我們的包廂裏是不夠大嗎!一下子坐不了25個?!”
那人低着頭賠笑:“是是是……城哥說的是,瞧我,咱那位置50個一起上這小子都沒問題!”
周圍的青年趕緊推搡着我活躍氣氛:“喂!小漂亮,50個沒問題的吧!”
“我看500個都沒問題!哈哈哈哈畢竟他是個小漂亮嘛,肯定很好賣的啦!”
“公主,來笑一個呀……啊哈哈哈哈哈,瞧你這樣子!”
“你別吓他呀,他的腿都軟了,抖個不停呢!”
“小漂亮,要不要我抱着你?”
“哈哈哈哈哈……”
一天25個人一起,晝夜不停……一想到這些,我發現我的身體已經開始發抖了,屈辱的淚水在眼眶裏瘋狂打轉,寒冷和饑餓讓我再也無法挺直腰杆瞪着這些欺負我的人,我不敢像兒時一樣同他們破口大罵,我不敢掙紮不敢反抗,我只能默默發抖,任憑城哥的大手摸着我瑟瑟發抖的頭顱,說我怎麽變得如此聽話乖巧。
城哥摟着我問我是不是隐瞞性別了,說我這麽水光發亮的肯定是個女生,我哭着搖頭說不是,我是男的,城哥又和那幾個青年打趣,問我能不能懷孕,我只好說男人沒辦法懷孕,他們又說多幹幹就好了,我沒辦法,我只是被摟着往前走,然後一直哭,默默地抽噎着。
那天我跟着城哥走了,燈紅酒綠的生活讓我短暫地忘記了痛苦,那裏混亂、髒髒、每天有數不清的人“光顧”我的包廂,用他們那像肥豬一樣的手掌撫摸我,令我作嘔,但至少那裏有能讓我遮風擋雨的屋頂,有讓我不用食不果腹的飯菜,我和在那裏工作的姐姐們一起居住,他們都不把我當成是一個男人,每次還會三五成群的笑着說我的身體真好使,怎麽比她們賺的還多,剛開始我會覺得這是一種對我的侮辱而低着頭走開,可時日漸長,我竟然逐漸認為這是一種對我的贊美,當有人再誇我身體白嫩像個小娃娃,臉蛋比女孩子還漂亮,大花眼睛長睫毛的時候,我就會笑着問他要不要上來摸摸,但前提是要多收費,通常沒有人會拒絕我的邀請。
是的,我已經喪失了生而為人最基本的羞恥心,我會主動問客人要錢,我不知廉恥,我成天和姐姐們住在一起,甚至忘了我自己是個男人這個事實,我忘了母親活着時曾經怎樣教過我,她要我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要我長大以後一定要用自己的雙手掙錢,她握着我的手說對不起,媽媽沒能一直陪伴你。
來到夜總會的第一個月,我睡不着,我時常失眠,在夜晚望着窗戶外面的燈牌發呆,我哭着想起母親對我說過的話,後悔當初那樣想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麻木的,我習慣了周圍的人說我是個只會賣pg的男j,我對那種貶低的話習以為常,我甚至學會了如何主動去約那些老板來和我娛樂,我記得第一次他們灌我酒的時候我的臉特別燒,身體滾燙,我喝得斷了片兒,根本想不起來最後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第三天醒來的時候身邊都是腥臭的套子,我什麽也沒穿地躺在廁所的瓷磚地上,身邊還都是紅色的繩子,我起來照了下鏡子,一身狼藉。後來我也學會了抽煙,我學會了如何賣弄風騷讨人歡心,也學會了圓滑處世,在城哥的夜總會混得風生水起,成了頭牌。
城哥還挺照顧我的,畢竟我是他得力的賺錢機器,我每個月努力工作的話還能從城哥那裏多拿些“賞賜”,他會給我買時髦的大花襯衫和牛仔褲穿,還給我買了條銀鏈子挂在脖子上,城哥總是誇我招人喜歡,特別招人疼,他給我“賞賜”的時候總是會揉着我的頭發和臉蛋,說我可愛,像個還沒童貞畢業的家夥,我就笑,我的童貞要是還沒畢業的話,那豬圈裏的公豬肯定比母豬還能生崽。
不過城哥倒是不會碰我,之前有次出去玩嗨了,半夜喝醉酒,城哥把我領回了他住的地方,我以為他要上了,但是城哥只是讓我洗幹淨睡覺,他說他嫌我髒,才不會碰我這種惡心的家夥。
“……”
那時候我腦子裏都是酒精,有點懵,還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我這家夥是挺惡心的,髒還不止一點,都被人玩爛了,如果讓哥看見,他一定會說我分明就是爛貨一個的吧。
對了,哥……我一頓,我竟然還想着他,我竟然還會把他叫哥。
喜歡是一切悲劇的開始。
其實我心裏也住着一個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诋毀我,攻擊我,甚至是羞辱我,我都會無所謂地接受,然後笑着問他們能給我多少錢。
可是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不可以,他诋毀我我會難過,他攻擊我我會大哭,他羞辱我我會絕望到崩潰,他說我髒我會失落到想立刻就去死……是的,即使我現在就像一塊破抹布,他們只要給我錢,讓我吞掉他們抽過的煙頭都行,所有人都能上我,唯獨一個人不行。就他不行。
我感覺到我的心髒再一次沸騰起來,那股洶湧澎湃的情緒在我的身體裏醞釀着,像一根惡刺,深深穿進我內心深處那個死去已久的身影。
陸載赫,聽到了沒,我這一顆肮髒的心髒賣誰都行……
誰都行,就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