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鐘聲
鐘聲
陰雨天,陸載赫知道這幾日林洙安都會自己出去,但沒到夜晚他都會拿着留給他的鑰匙重新回來,因為他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個家中。
直到今天下午,就在陸載赫以為幾天會和過去的幾天一樣的時候,陸載赫收到了助理在下午4點半交給他的一張字條,打開了時候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誰的筆跡,小安居然找到了公司來,并且以董事長親弟弟的名義囑咐自己的助理一定要在下午4點半讓他再把字條交給自己。
陸載赫盯着手中的那張字條,大聲地呵斥助理為什麽不早點給自己,助理從來沒見過一直謙虛有禮的董事長這樣憤怒,連連道歉,陸載赫只是一把抓過車鑰匙,不顧一切地沖回家去,然而不管他如何超速,回到家時已經5點整了。
他沖回家慌忙地在每個房間裏尋找着林洙安的身影,一邊喊着他的名字一邊找,幻覺中他甚至看見了滿浴池的血水,再一眨眼卻發現那只是個沒有水的空浴池。
林洙安的那句【哥,五點整,你來別墅跟我玩捉迷藏吧。】萦繞在他耳邊,別墅是他們曾經一起生活過的“家”,陸載赫知道這是一句危險的警告。
“小安!!!!”陸載赫大叫着弟弟,把一樓的所有房間都找了一遍,卻不見弟弟的蹤影。
陸載赫慌了神,迅速沖上二樓,先是去了後母曾經用過的房間,發現沒有人之後又迅速想要去林洙安之間的房間,卻在路過自己房間的時候看到了卧室緊鎖的門。
“小安!!!”
陸載赫一下用肩膀撞開房門,卻看到眼前的一幕:林洙安拿着一把切水果的尖頭長刀,面無表情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哥……你怎麽才找到我呀。”
“小安!”陸載赫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也避免激怒對方,慢慢地呼吸,慢慢地走進他,“小安,把刀放下……”
“你遲到了。”
“對不起小安,我是……”
“不要過來,你不怕我刺下去嗎?”林洙安歪着頭問他。
“好!”陸載赫趕忙停住腳步,穩住他,“我不過來,你先把刀放下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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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吧……”林洙安愣愣地往前走了一步,他雖然在和陸載赫說話,但是他的眼神确實飄忽的,那樣盯着遠方的某個點。
“活下去吧,哥。我曾經想過要去死,想過無數種死法,跳樓我不敢,跳海我不敢,卧軌我不敢,被火燒死我也不敢,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是個懦弱的膽小鬼,即使生活悲慘到了那種地步,我依舊不敢去死,你知道支撐我活下去的勇氣是什麽嗎?”
陸載赫沒有說話,只是他的眼睛已經充滿了心痛和後悔,像阻擋一場即将席卷過荒原的巨大風暴,他在忍,他知道林洙安想要說的話是什麽,其實他知道那個答案。
“是你,哥。”
林洙安慢慢地說出那些陸載赫早已心知肚明的話,一字一頓:“是我對你的愛。”
陸載赫瞳孔驟縮,上一秒他居然想錯了,他萬萬沒想到林洙安會這樣說,就在他說“是你”的時候陸載赫覺得那場風暴已經難以抵抗,但當他說出後半句的時候,陸載赫就像是突然松了手,這場荒原上的風暴竟然在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他本以為他會說“恨”。
“哥,我有一次想通了……”林洙安上前一步,“城中心的世紀大廈你知道嗎?就在你在國外聆聽教授們傳授高不可及的知識時,我爬上了那座大廈的頂部,那上面風可大了,寧海冬天的風本來就大,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到邊緣往下看,那底下的行人像我小時候鏟過的螞蟻一樣小,讓我覺得生命或許本身就很渺小,但也許當我離他們很近的時候,我又會覺得他們很大。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如果我慢慢地從這裏進入他們的視野,如果當他們意識到的一瞬間我血花四濺的屍體已經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又是否會猜測我死亡的原因呢,會不會産生一瞬間想要了解我的想法?”
陸載赫不可思議地望着他,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小安……”
“哥……”林洙安嘆了口氣,“是的,沒錯,我就是想以那樣的方式突然進入你的視野中,我想讓你突然得知我的死訊,我想讓你後悔,我想讓為此而調查我死亡的原因,我想讓你知道你抛下我的這幾年我都是怎麽過的。”
這是一場神哦按林洙安掰着手指細數陸載赫的罪行:“我被霸淩、我欠債、我被人群毆、我被強J、我受人非議、我找不到工作所以被迫每天都在夜總會賣……這些你都默許了,你當真從來沒有擔心過我嗎?你就沒有一點心痛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林洙安那雙眼睛深邃而漆黑,裏面仿佛有兩團熾熱的火焰,就那樣燃燒着,他毫不掩飾地盯着陸載赫,繼續這場審判。
“我不信。”林洙安說,“我從來不信你沒有愛過我,哪怕不是那種熱烈的愛,哪怕只是一點點的喜歡,你也會本能地想要了解我的過去,所以我想要看你後悔,我想要你帶着對我的遺憾永遠活下去,我想要你記住我。哥哥……我想要你永遠記住,林洙安是你的弟弟,有一個叫林洙安的弟弟,他愛你,他永遠愛你。”
“小安,”陸載赫心痛地說,“千萬不要用我的錯誤去懲罰你自己……”
“這不是懲罰,”林洙安馬上反駁道,“這是我的解脫,這麽多年我都忍過來了,就是為了這一刻,我想通了,這是我的解脫,一種莫大的,解脫。”
“小安……不要這樣,你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債務了,你也不需要擔心生計問題,只要我在……”
“你在怎麽樣?”林洙安大聲質問道,“你在又能怎麽樣?你能抹去我身上那些污髒的痕跡嗎?你能讓大家對我的看法改變嗎?你能讓他們不要再戳着我的脊梁骨罵我是個只會賣pg的男j嗎?!!!”林洙安咬着牙,“我聽夠了,哥,我也是個人,曾經我也是個體體面面的人,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這一切當真都是我咎由自取嗎?我難道就不能有一點渴望美好生活的權利嗎?如果你是我你就能保證你比我做得更好嗎?”
眼看林洙安的情緒越來越失控,陸載赫掌心冒汗。
“我不想那麽活着了,就算我現在走出你家的門我一樣會走進夜總會的包廂,我一樣會遭受那種目光,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林洙安眼尾通紅,吸了一下鼻子,“所有人都看着你笑,你明明知道自己就是他們口中說的那種人,還要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賠笑,任憑他們把唾沫塗在你的頭上,你也要笑着擦掉,還要應他們的要求放在嘴裏舔一口,你明明靠着出賣身體賺了那麽多錢,還是要住便宜的出租屋,還是要四處還債,永遠都有還不完的高利貸,所以才要永遠地出賣自己,直到被榨成幹屍為止……我只是一個工具啊,陸載赫,現在我知道了,我是你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所以我永遠也無法翻身!!!”
林洙安哭訴着:“我再也不要受那種屈辱了,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種目光了,這種生活我受夠了……”
陸載赫知道自己怕了,向他求饒道:“小安,小安你聽我說,先把刀放下,你說的我都接受,我是個禽獸不如的混蛋,是哥錯了,哥錯了小安,你不要這樣,你要殺就殺我,但是你不要死,讓我保護你好不好,我已經悔改了,沒有你的這段日子我也想通了很多……”
“不要,”知道他怕了,林洙安冷靜地說,“那時候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跳嗎?”
見陸載赫沒有說話,林洙安哼笑一聲,說道:“因為我怕你誤會了,我怕你根本想不到,我怕你想不到我只有通過死亡才能對你說的這些話,或者我怕從一開始就是我想錯了,你、陸載赫,對于我林洙安,哪怕一點點的喜歡也沒有,我根本不能勾起你情緒上的任何波瀾,你依舊照常生活,而且順風順水,你會遺忘我,你根本不記得你陸載赫的生命裏還曾經有過林洙安這麽一個愛你的弟弟,你根本不會帶着那份後悔活下去!”
林洙安已然呼吸急促,鼻尖通紅,他仰起頭換了兩口氣:“所以我退回來了,我想通了。我要等你,我要等你回來親眼看一看現在的我,我生活窘迫,欠了一屁股還也還不完的高利貸,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隔三差五就會有混混來賭我家的門,他們有時候毆打我,有時候一上我,羞辱我,你會是什麽反應呢?你看我在路邊招攬客人的卑微模樣會不會前來阻止?你看到如今的我這般模樣內心究竟會不會産生一絲絲的波瀾?如果你有我再死給你看也不遲啊……哈哈哈哈哈……沒錯,哥,小年夜那天的濱江路,我知道你一定會路過那裏,不管早晚,所以我早就在那裏等着你了,我要上演一場戲,我要看你的反應。”
林洙安繞到床邊,陸載赫立刻往前一步,他卻突然用尖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警告陸載赫,一邊說,一邊露出滿足的笑容,甜美而又哀傷。
“哥,幸好啊,幸好你沒讓我失望,我賭贏了,陸載赫,是我贏了你,所以我現在可以安心地做我當年沒有做成的事了……哥啊,我曾經最害怕死,現在我卻認為死是一種解脫,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勇氣呢?”
刀刃架着他的脖子,刀尖紮進他的血肉。
“活下去吧,哥……”
“活下去吧……”
“……”
他的話像一句詛咒,許久,回蕩在陸載赫的耳邊。
陸載赫:“不要!!!”
就在林洙安即将把刀尖刺向自己大動脈的時候,陸載赫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尖利的刀刃朝上瞬間劃過陸載赫的臉頰,一道傷口出現在那裏,下一秒就滲出鮮血來。
就在林洙安看向陸載赫臉上的血跡失神的這一秒,陸載赫再次搶奪林洙安手裏的刀,林洙安被撲在床上奮力掙紮,手指緊緊扣住刀把,食指摁在刀刃上也不松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松手就會徹底死去一樣。
林洙安用長期營養不良的手臂撐着他沉重的身體大喊着:“放開!陸載赫你這個混蛋,你他媽的給我放開!!!為什麽不讓我死!為什麽不讓我解脫!!!”
“小安,小安,”陸載赫額頭冷汗涔涔,用左腿膝蓋壓住他的肩膀,試圖用蠻力讓他松手,一邊快速向他保證,“你再信我一次,小安,哥哥不會再放棄你了,哥哥已經知道錯了,哥現在後悔了,已經後悔了,求你給我一次悔過的機會好不好,好不好小安……”
林洙安争搶着刀,大聲尖叫着,淚水橫流:“不要!!!你松開!陸載赫,我只信我自己,現在不信你了陸載赫!!!就算你攔了我今天你也攔不了我永遠,你遲早要帶着悔恨永遠記着我!!!”
陰雨天,天空中忽然驚雷一道。
林洙安因生理性的害怕而猛地閉上眼睛,就在他松懈的片刻,劃過陸載赫臉頰的那把刀同樣在林洙安的掌心中留下傷痕。
只聽清脆的聲響,那把刀被陸載赫一把甩到了卧室的角落。
林洙安愣了一下,望着掌心中的傷痕,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哥……嗚嗚嗚嗚嗚……”
驚雷過後,窗外下起瓢潑大雨,雨聲如豆。
“小安……”陸載赫看着坐在床上嚎啕大哭的弟弟,就像心口被狠狠紮了一刀一樣,一把抱住他,撫摸着他的後腦勺,“別怕,別怕,小安,哥哥在這裏……”
“陸載赫,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你這個王八蛋……”
陸載赫趕忙承認:“我是,我是王八蛋……”
林洙安在他懷中仰頭大哭:“我,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你知道嗎,陸載赫……”
陸載赫并未作答,一邊揉着他的頭發,一邊捋他的後背幫他順氣,顫抖着聲帶親吻了他的額頭。
“為什麽嗚嗚嗚嗚嗚……為什麽要搶走我的刀……你是我的東西,那是我的……我的啊……我明明就能解脫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林洙安因為呼吸急促而感到胸口中卡着口氣,不停地打嗝,而陸載赫就那樣安撫着他。
“因為我也愛你啊。”
陸載赫心疼地說:“哥哥以後什麽都聽你的,再也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抛棄你,就以你想要的方式和你永遠在一起,我保證,哥保證好不好?你給哥哥一個機會,你給我一個悔改的機會好不好,我不想那樣一個人活着,我也很怕啊……”
“你知道我那四年是怎麽過的嗎?我無時無刻不再想你,我也寝食難安,因為我知道我愛你,而離開你越久,我就越發能感受到那份愛意,熾熱而強烈地灼燒着我的心髒,他催促着我要回去找你,無論如何,我要找到你,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愛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承認,我愛你,林洙安,我愛你,從前我只是不敢承認罷了,我怕我因你而失去我所有的一切,我怕我因為愛你而軟弱,我怕我失去我的遠大前程和榮華富貴,從前的我只在意那些,所以才迷失了方向,才把對你的一見鐘情塵封起來,卻不知它會在我心裏恣意生長,腐爛發酵,令我瘋狂,直到再也撐不下去,那時候我才終于敢承認……”
“我愛你啊,小安。”
林洙安一直窩在陸載赫的懷裏哭,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在他懷裏坐了多久,只知道陸載赫一直在說着道歉的話,一直要自己給他機會,一直要自己原諒他,一直懇求着自己,知道他們彼此的傷痕不再流血,那道傷口已經幹涸,成為過往的見證,烙印在他們彼此心中。
雨勢漸消。
“你再說一遍。”安靜下來的林洙安在趴在陸載赫的肩頭說道。
“我愛你,小安啊……”
“再說一遍。”林洙安說。
“我愛你,小安……”
“再說一遍……”林洙安的眼神麻木地盯着床頭。
“我愛你……”
“再說一遍……”
“我愛你……”
“再說……”
“……”
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地面,又深深地藏進土壤。陸載赫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遍,只要林洙安命令他說一句,他就會不知厭煩地一直說下去,他要一直說、一直說,直到林洙安原諒自己為止。
陸載赫希望雨停的時候,林洙安真的已經原諒自己了。
【陸載赫的日記】
1999年12月1日,寧海,小雨
我開始意識到了一些事情,比如我從來沒有在體育競賽中得過冠軍,我從來沒有登上過世界第一高峰,我沒有成為踏出人類一大步的宇航員,我沒有平息過戰争,也沒有寫出過一本能拯救人類思想的名著,我甚至從來沒能超越過成功創業的父輩們,我只不過是個靠着血緣而繼承巨額財富的富二代,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成功過,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而我卻總是做着白日夢,在夢裏我自恃清高,在現實中我自私自利,我絞盡腦汁想要守護住本來就是我的財富,并且不願意把它們分出去一點。
我是個僞善的人,從小父親就教導我,以後要學會在社會中樹立家族的形象,要時常懂得平衡社會財富來獲取更大的財富,因此需要做慈善,我要拿出少部分的錢出來平息對于不公平的怨氣,以這少部分的損失來獲取更大的利潤,這樣才會有人願意買我們的商品,才會有人願意和我們合作,我們的家族才能長盛不衰,這是筆很劃算的生意,用盡量少的損失來獲取長久而穩定的收益,這是明智的。
所以我也學會了用這一套來對付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我總是在權衡利弊,并在其中度過了我的童年和整個青春。
我可以遵從我的內心為林洙安開門,但我不能在他能看見的地方與他打招呼,我不能讓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相對親密,而讓他對于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有可乘之機,我要時刻明白,他和那個女人都是這個家的入侵者,而父親也是個忘恩負義的男人,他喜新厭舊,我的母親死掉不過才一年而已,他就迫不及待地帶領新的阿姨回家,甚至還帶這個弟弟,父親這個可惡的男人,他完全忘記了外公當年是如何在他的生意将死的時候救了他一把,才有了如今的他。
可是我要權衡利弊,用表現出自己憤怒的後果和隐忍下去的後果做比較,我不能讓父親看出我對他任何的不滿,我要學會對父親和後媽微笑,要時刻保持謙卑謹慎的态度,讨大人喜歡,千萬不能讓他們察覺到我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我要把它們全都小心翼翼地隐藏起來,只有那樣父親才不會因為喜歡後媽而讨厭他的親生兒子,我要讓他在我身上時刻看到母親的影子,我才是他遺産的唯一繼承人。
極端的功利主義一直影響着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年,是我親手關上了我和林洙安之間的那扇門。
今天早晨我半夢半醒中摸了摸自己身旁的位置,突然驚醒過來。
昨晚他明明是在我的身邊睡下的,怎麽會不在呢?我感到自己心髒驟停了一秒,然後顧不得其他一把掀開被子奔下床去,我怕他再次拿起那把刀,我怕我真的會像他的詛咒那樣,在無比悔過中渡過後半生。
可是當我跳下床去,卻看到他只是站在門口那裏,對我說“哥,我要堂堂正正地走過這扇門”。
我怔了很久,才看到他堅定的眼神,像是付出了一切勇氣才做出了這個決定一樣,慢慢地擡起右腳,緩緩踏下,然後是左腳。
他終于邁過了我們之間的門。
我們都走出了門,我們都原諒了彼此。我不知為何喜極而泣,沖過去一把抱住我的弟弟。
我分明聽見嘭地一聲,有什麽東西碎掉了,那扇門随着我們的相擁而分崩離析。
【林洙安的日記】
1999年12月31日,紐約,晴轉小雪
陸載赫讓我去演電視劇了,他讓人給我寫了個劇本,我讀了,是個發生在民國時期的故事,窮困潦倒、被逼無奈的男孩走上不歸路,成為幫派老大為自己報仇後開始思考生活的意義,最終用滿腔熱血投入到更偉大的事業中,光榮戰死于一場戰役之中。電影用一平凡人的視角折射出一個時代,影片中時刻透露着一個身處一個時代的平凡人身上的無奈與辛酸,他在苦難中逐漸成長,最終成功蛻變,找到了實現自身價值方式的真理。這個電影在院線上映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票房幾乎達到了電影史上的新高度,觀衆讨論度爆棚,我作為主角也因此獲得了很多國際大獎的提名,陸載赫作為制片方代表甚至還死皮賴臉地非要和我去國外領獎。
獲獎後好像有個特別有名的記者對我做訪談,問我為何會表演得那麽深入人心,我表演的角色已經幾乎成為了一種代名詞,分析與讨論我演出的這部電影已經成為了一種全新的時尚,我一個新人演員為何能如此成功,一戰成名呢?
……
我愣了好久都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得到最佳新人獎和最佳男演員的時候我還挺好奇的,我并不是演技有多牛逼,而是本色出演,我平時接客就那副表情,我痛苦到面目全非的時候就是那副猙獰的模樣,我恨陸載赫的時候就是那樣刻骨銘心,我恨不得把他撕碎、嚼爛,我根本不需要演。我最終把這個問題的答案歸結為編劇的劇本寫得不錯,其實我心知肚明,編劇都是按照陸載赫的要求寫的,這個故事的前半段融合着太多我的生活片段,是我苦難生活的縮影。我知道他這麽做什麽目的,無非就是想讓個辦法讓我自己賺到第一桶金,讓我經濟獨立,不要依靠他而生活。
我這個哥哥,還挺聰明,我就是不想再花他的錢了,這樣他什麽時候心情再不好的時候萬一再把我掃地出門,那個時候我美色不再,豈不是要靠要飯度日?雖然陸載赫那天都跪在地上跟我保證了,說他就算死也不會丢下我的,我信他的鬼話,但我還是需要點擔保,不是我怕死,而是怕那樣狼狽地活着。
狗東西陸載赫給我的戲大力宣傳,整得公共巴士上随處都能聽見別人讨論我的成功,有人說我肯定有資本後臺,有人也說我不過是靠臉蛋混飯,他們只是沒有我這樣的背景罷了,也有人肯定了我的作品,說那些大獎的提名和獲獎都是我應得的,不要嫉妒。
我不知道在我看似成功的背後,這其中哪些因素占了絕大部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沒了陸載赫的錢不行。
我長嘆一聲。
記者又問我,那對于電影中“我的母親”這個角色我是怎樣看待的呢?電影中的我表現得非常矛盾,前期将“母親”看作是進入豪門的跳板,在“母親”死亡的時候,“我”的表情是那樣的平靜,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與我毫無關系的陌生人死掉了一樣,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自己悄悄地懷念母親,那時候她為“我”買的包子是什麽味道,她在出租屋裏為“我”做了一頓生日晚餐,她每天騎着自行車送“我”上學時的背影,她教“我”蹒跚學步時的笑容,有如電影畫面一樣一幀一幀地劃過。
我……我又愣住了。
現在對于母親,我只想說一句:對不起媽媽,其實我很後悔沒能陪你最後一程。您一直把我當作是您的孩子,您曾求過陸萬誠一定要帶着我嫁過去,您在出租屋裏哭着求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的模樣我都看在眼裏,陸萬誠攬着你的肩膀無奈地答應你,說一定會帶我回去的,叫你別這樣跪着,那時候藏在門口的我眼神陰暗而肮髒,嘴角露出了喜悅的微笑。您對我那樣好,我卻時常抱怨您為什麽不是從一開始就能和陸萬誠這樣成功的男人在一起,生下我,那樣我就是陸萬誠的孩子了,我就能名正言順地姓陸,而不是跟一個成天賭博的醉鬼一個姓,遭受着學校裏的白眼和譏諷,犀利的謾罵和無情的鞭撻。
可是現在我想通了,我要學會和自己無法改變的事情和解,這個世界沒有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出身,如果長久地糾結于此也只會讓自己的內心更加扭曲變态,永遠也無法餍足,永遠也無法快樂,永遠也不能釋懷,我要明白,我不是一個人,我只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不管怎樣,血緣是無法斬斷的,這是親情,您永遠是我的媽媽,我永遠是您的孩子。
我愛您,媽媽,現在我也想對您說一句遲來的對不起,希望您能喜歡我放在您墓碑前的鮮花。
我很平靜,現在的我很平靜,七年過去了,我才變得更加成熟,我終于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我學會了與自己和解,因此也能更加坦然地面對貧窮與富有,疾病與健康,謾罵與贊揚。我似乎有些許明白了,如果不去過分地追求某些東西的話,或許我會活得更加輕松,我的生活會變得更加美好,看一看寧海血紅的落日晚照,沿着海邊的公路騎一騎自行車,周末去游泳,晚上睡前看一本小說。知足常樂,其實我一直知道這個詞語,只不過從未理解過它真正的含義。
演完這部我也不想再演了,我沒那天分,而且演得越多我越有一種回憶痛苦的感覺,我不願意想起那些事情了……我現在活得挺好的。
陸載赫對我退出演藝圈這件事也沒有發表過多意見,但我覺得他是持贊成态度的,因為我以前在夜總會裏賣過這件事遲早會被狗仔扒出來,與其到那個時候我顏面掃地,不如早早退出來,我不搶誰的飯碗,我也不會再演戲了,我是個平凡的人,不會表演別人的人生,我只能回憶自己痛苦的青春。
哦對了,陸載赫臉上永遠留下了一道疤,從下颌骨一直到臉頰,消不掉了,就像我掌心的那一道一樣。
今天早晨下了點小雨,陸載赫起床的時候問我回國之後想不想回一趟南山看看,那裏現在已經重新修建了,老舊的拆遷屋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高樓大廈和靓麗的商城。
我問他我以前住過的那棟房子還在不在,陸載赫說那片是他認識的房産商人在搞,專門規劃了一個獨棟的咖啡屋,做了複古實木裝修,是我喜歡的樣子。陸載赫把我摟緊,微笑着說我一定會喜歡那棟出租屋曾經存在過的土地,我也回他了一個微笑,說但願如此,如果我不滿意就要重新裝修,陸載赫看我這樣打趣,趕緊說沒問題,我想怎麽搞都行。
我們一起躺在床上,二樓外的樹有些枯了,稀稀拉拉地挂了幾片葉子,飒飒的寒風席卷掉那最後的枯枝敗葉,落在街道兩旁,竟然也形成了一道獨特的美景。
陸載赫又調侃我說,現在大明星出門是不是要小心,萬一路上被人認出來怎麽辦?我說那要你何用?你不是我的保镖嗎?你長這麽大塊頭都不知道保護弟弟的嗎?陸載赫揉揉我的頭,說不是弟弟,是老婆。
我呸,你才是老婆,老子現在要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陸載赫又摸了摸我的,評價道不如他頂天立地。
我……這個老滑頭,看他之前不茍言笑的模樣,從來沒想過他是這樣的人。
跨年夜的這天晚上,我們一起去了自由島,很多人聚集在那裏迎接新世紀的到來,我們也是其中之一,大家手裏拿着氫氣球和彩帶狂歡着,氣氛很熱烈,又很溫馨。
陸載赫一直拉着我的手,就算上廁所都不松開,他說這裏人太多了怕我和他走散,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抓着我。
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0點,自由島上的氣氛也漸漸冷卻下來,逐漸走向統一。
“十、九、八……”聲音開始凝聚,倒計時開始了。
陸載赫,陸載赫,陸載赫……
我在心裏默念着哥的名字。
“七、六、五……”
哥哥,哥哥,哥……小安求你了,求你了……不要再離開我了。
“四……”
我感覺到了陸載赫火熱的掌心,似乎也聽到了他熾熱有力的心跳,在漸漸與我融為一體。
“三……”
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彼此的眼睛,一起倒數。
“二……”
“一!!!”
沸騰的歡呼聲瞬間響起,氫氣球升天。
“新年快樂!!!”
“新世紀快樂!!!!”
“唔!!!哦哦哦哦!!!”不同顏色皮膚的人聚在一起慶祝,狂歡,迎接着新世紀的到來。
雪花飄落一地,自由島的廣場上,陸載赫抱着我,我也同樣抱着他,我希望我們能像種子的兩葉胚,魚和水,誰離開誰都活不了。新的世紀就要到來了,那會是嶄新的世界吧?
跟我永遠在一起吧,哥哥,請你接受我悲慘的過去,請你帶着我的愛意與我一起活着,請你看向我的眼睛。
哥哥,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在心裏默念了無數遍,就像他那日念給我聽的一樣,我原諒了他,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也從未同他先講過這句話。
在一片歡呼聲中,我們相擁,聽見了那來自遠方的祝福,像是春暖花開,像是盛大的玫瑰莊園,像是燦爛的漫天繁星,像是冬日裏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像是古老的頌詞,贊美着未來。
咚、咚、咚——
新世紀的鐘聲響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