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楊盼上回捶了他一頓, 只顧着打人, 沒顧着自己瞧他。
今天,特好的春光, 陽光照在臉上,通透得一點都藏不住。他黑的發,黑的眸子, 一身淺淡色的衣裳, 皮膚比在建邺的時候略深了點,但也是偏白皙的蜜色,倒比原來一味的白顯得更立體有層次。
他長得比她還要快, 一下子就成了一個英俊的小郎君,此刻笑起來和風朗月。
太子楊烽見姐姐來了,正中下懷一樣,連連招呼着:“阿姊, 你這邊來,我這裏有特別好吃的若羌棗,是西涼的特産, 我叫羅逾鑒定過了,真貨!西涼的國主不小氣、不騙人, 哈哈!”
楊盼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不知道是為棗, 還是為人。
楊烽和羅逾都在手心裏放了一顆棗,等着楊盼來拿。楊盼的手本來是鬼使神差伸向羅逾的,但是伸了半截子清醒過來, 轉彎伸向楊烽的胳膊那兒。
沒成想那個小炮子卻故意使壞,眼見楊盼伸手過來拿棗,他突然胳膊一曲,把棗放進了自己嘴裏,得意地邊嚼邊笑。
楊盼一臉尴尬,怒氣勃發,伸手一拍楊烽的後腦勺。
羅逾一邊笑着一邊護衛着楊烽:“公主息怒。喏,臣這裏還有。”把手心裏的棗遞了過去。
那顆棗更大、更紅、更飽滿,一看就是很甜很好吃的樣子。但是楊盼此刻再也沒有吃棗的欲望,她橫了羅逾一眼,譏刺道:“你哄得住我弟弟,也以為自己哄得住我?!”巴掌一揮,把那顆棗打到了塵埃裏。
她怕什麽?唯一會計較她禮儀的阿母又不在身邊,她在他面前,就當個刁蠻不講理的人好了,反正又不打算再跟他在一起。
楊烽嚼了半顆棗,張着嘴愣住了。他抱歉地看了看有些難堪的羅逾,覺得自己的姐姐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楊盼轉身就走,刻意做出趾高氣揚的樣子。心裏卻在想:他此刻是什麽表情?會不會撿那顆棗?他那麽愛幹淨,應該不會撿吧?不過,不撿的話讓別人看着地上滾着棗,會更奇怪,他會更尴尬……
光這一串問題就夠折磨她了。她自我安慰道:我不是回頭看羅逾,我是回頭看那顆棗。
然後就回頭了。
撿棗的是她那個不争氣的弟弟,羅逾像沒事人一樣,歪着腦袋正在看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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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烽邊吹着棗上的灰塵邊一臉可惜地說:“這麽好的棗,一巴掌就拍地上了……不僅沒禮貌,還不愛惜東西。哼,不知道是誰天天‘教導’我們惜福、不奢侈。說一套做一套啊!……”
楊盼看着羅逾若無其事的模樣,已經懊喪得快炸了,哪裏還經得起弟弟的嘟囔與指責。她立着眉毛,對弟弟吼道:“楊烽!”
結果今兒弟弟大概是有撐腰的了,雙手叉腰回瞪過來:“怎麽啦!你做錯了事就說不得了?!你有本事你把棗吃了別浪費啊!”
楊盼疾步走回去,一把從弟弟手裏搶過那顆棗——棗上沾着泥塵——但她肩負着教導弟弟、給弟弟做榜樣的責任,只能硬着頭皮、故作不屑:“吃就吃。誰說我浪費東西的?”
羅逾一把将棗奪過來,楊盼自覺自己算是反應快的人了,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覺得眼睛一花,那顆棗就從手中消失了。
羅逾說:“幹嘛?我的東西,不浪費也該是我吃。”
他素來有潔癖,大概大話放出去了,也開始騎虎難下,左右看看那棗,突然發現上頭居然還沾着一只螞蟻,繞着幹棗上的紋路溝壑蹒跚地爬着,他頓時臉色就變了,差點把棗扔到地上。
楊烽道:“你們倆都傻的啊?”扭頭吩咐:“來人,弄點幹淨水,把棗洗了。”
但羅逾醉翁之意不在酒。楊盼看着羅逾,看他會做出怎麽樣的驚人之舉。
但是羅逾很理智地什麽驚人之舉都沒有做。他默默地把棗放在亭子裏的案桌上,對太子笑笑,等待一旁的人去洗棗兒。
他擡眼時恰好看見王藹從平緩的山道上上來。王藹的臉黝黑,眸子更是黑得如同曜石一般,盯着人看的時候目光像把剖皮剜骨的刀子。
羅逾見王藹那神情,微微心驚,腦海中總有個念頭萦繞不去。但是,他很快忘記了那個念頭,因為心房裏已經被沖上來的血爆滿了。
楊盼回眸看見王藹就是一臉巧笑,飛奔過去說:“哎呀,你可過來了。我肚子都餓了!”
王藹原本在打量羅逾和太子,被她突然這甜膩膩地一叫,居然傻在那兒,挪不開眼似的看着楊盼,說話也結巴了:“啊……啊,公主餓、餓了啊?後頭不是、不是帶了吃的?”
楊盼扭扭身子:“我不想再爬山了,你給我送上來好不好?“
王藹受寵若驚啊!哪裏還顧得了羅逾,連連點頭說:“好好!公主要吃什麽、喝什麽,我親自去取!”
楊盼挑釁地報了一大串,看她的弟弟都在那兒咽口水,心想:叫你夥同羅逾來詐我!阿父近來想着鍛煉你,自然不會讓你吃喝得太灑脫。但是我就不一樣了啊!昨兒為了哄得我跟王藹出來,阿父可是啥都答應啊!
王藹屁颠屁颠去拿吃的了。
山亭裏的氣氛好像一下子降到了冰點。楊烽是個小人精,覺出裏面的尴尬,沒話找話說:“羅阿兄,這裏可以打獵嗎?”
羅逾低着頭,手指搓揉着腰間的玉佩,好一會兒才說:“可以啊,只是用箭射程太遠,反而射不到那些身子小巧的兔子、錦雞之類,倒是用彈弓合适些,又或者可以用鷹和獵犬。”
楊烽問四周的宦官:“我們有帶鷹和獵犬嗎?”
那些宦官大眼瞪小眼:主子诶,你是來參加文人的流觞褉宴的!難道帶着鷹犬到流觞曲水的地方聽他們吟詩?但嘴上只好谄媚地說:“哦喲,太子殿下,實在不巧呢,今日沒有帶。或者,您先找地方看看褉宴?”
楊盼看着太子皺着眉罵那些宦官是“蠢貨”,但眼角的餘光都在羅逾身上。
羅逾手上搓的那塊玉佩看着好眼熟。楊盼雖然不好意思盯着看,但一瞟再瞟,還是發現這是她送給他的那只小玉豬。
她竭力不去想他們上一世曾經有過多少相愛的時光,但是眼角時不時要瞄一下他手指搓着的那塊玉佩,已經被磨得光潔玉潤,閃着寶光,連着他那修長的手指一起,都非常耐看。
好一會兒,王藹又飛奔着上了上山的臺階,跑得額角的汗都冒出來了。但他依然很興奮,手裏提着一個極大的提盒,他一聲令下,自有士兵“咔咔”幾下,擺好一個小胡床子,提盒放上去打開,裏頭是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王藹臉上飛金一樣,瞥了羅逾一眼,故意大聲說:“公主,你要的好吃的來了!”
楊盼肚子其實一點不餓——一路上早在雲母車裏吃飽了。但此刻尤其要裝得女主人一般豪爽大氣,招着手對楊烽說:“阿弟,來嘗嘗我帶的點心。”
楊烽覺得這才是親姐姐,嘴上再兇,也不記仇啊!他歡呼着飛奔過來,看着提盒裏五顏六色的點心,更是尖叫起來,快樂地問:“阿姊,這是什麽?這又是什麽?還有這個是什麽?……”
楊盼極力把全部目光聚集在弟弟的臉上,笑着說:“饞鬼,多少日沒給你吃飯似的!喏,這是桃子軟糕,夏季裏把桃子汁擰出來加糖煮濃,然後拿出來或者水磨米粉蒸成海棠花形狀;這個是蜜逐夷,釀制得相當地道;這個呢是薄荷粉團,裏頭是最細膩的玫瑰豆沙餡兒,甜而不膩;那個是鹹點心:肉火燒夾在酥皮裏,一咬一口香!……”
她特別會形容好吃的。說得楊烽的口水都要下來。
但是小家夥居然首先不是尋筷子,而是回頭對羅逾招手:“羅郎君,快過來嘗嘗啊!”
羅逾慢慢地搖過來,好像一點沒被好吃的吸引。
楊烽幾乎是讨好地問他:“羅郎君,你喜歡吃哪個?對了,你們北方人愛吃肉食,這酥皮火燒一定你最喜歡啦!嘗一嘗啊!別客氣!”
羅逾掏出一塊帕子,細細地把每一根手指都擦過去,然後拿起一塊酥皮火燒,看了楊盼一眼。
楊盼幾乎是本能地跳到王藹身邊,旋即也拿起一塊酥皮火燒送到王藹嘴邊,笑晏晏說:“王三郎,你嘗嘗這酥皮火燒的味道。”
王藹伸手來接。
楊盼想着之前見到的李耶若那若幹種婊裏婊氣的作風,心一橫,把手一收,嬌嗔道:“你手髒!”
王藹低頭看自己的手,很認真地解釋道:“我手不髒的!剛剛雖然急,但是捧公主的提盒前,是很認真地洗了手的!一路上也什麽都不敢摸,真的!”
他想起剛剛羅逾用手帕擦手的樣子,似乎恍然,咬咬牙到身上翻找手帕。
他是個粗人,腰裏有褡裢、有佩劍、有火石、有箭囊,甚至有一雙行軍用的筷子,但是唯獨沒有手帕。腰裏翻過了,又到袖子裏翻,掏出銅板和一些碎金碎銀,但是也沒有手帕。好容易在襟懷了掏到了一件軟和的,王藹滿臉都笑開來,趕緊拿出來一瞅——是一團用來捆綁俘虜的軟繩,胡亂揣在懷裏的。
楊盼生怕他再掏掏,會掏出一只臭襪子來,急忙阻止道:“王三郎,你做啥?!”
王藹重複着:“我手不髒!”
楊盼心裏罵:笨蛋!平時看你挺機靈的,行軍打仗的時候簡直是聰明絕頂,怎麽一到這種時候就跌架子?!
楊盼沒好氣地說:“不髒就吃啊!”
王藹發覺她生氣了。這大黑塔似的漢子小心地看了楊盼一眼,“哎”了一聲感覺不對,又恭恭敬敬說:“臣王藹,謝公主賞賜!”
羅逾已經施施然吃了半塊火燒了。他動作優雅,吃得毫不扭捏,但是酥皮一點渣子都沒落在地上。王藹呢,一口下去,一塊酥皮就坍塌了,随即雪花似的落了一地。
楊盼扶額:天!不比不知道啊,這叫她以後怎麽能跟這樣的糙漢子過一輩子啊?阿父拉郎配也拉得太離譜了吧!
她更沒有心情吃了,她硬是笑着看着王藹,捧着一塊點心像忘了動彈似的。眼角的餘光繼續關注着羅逾。
而羅逾其實也一直在關注着她。
他低頭吃着酥皮火燒,卻敏銳地發現,楊盼笑得翹了嘴角,但是眼睛沒有變成彎彎的月牙,面頰上那一對小酒窩也始終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