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春日的山間, 盛放着一叢一叢的杜鵑花, 尤其從遠處看,一團一團粉紅的火苗一般, 點綴在綠意盎然之間。山路上沒辦法騎馬乘車,只能是清了道路後,靠兩條腿慢慢往上爬。
太子楊烽吃飽喝足, 精神十足, 湊在姐姐面前阿姊長阿姊短啰唣個不停。
楊盼雖然算是女孩子中調皮一類的,到底體力還是不如男孩子一些,山路開始的幾百級臺階還好, 再幾百級就開始渾身發熱流汗,再幾百級就開始喘氣,接下來感覺雙腿酸痛,兩只腳底腫脹了似的, 走一步都艱難。
“我要歇歇。”好容易又看見一座山亭,她終于熬不住了,說道。
楊烽叽叽喳喳問:“那阿姊的點心提盒裏還有好吃的嗎?”
王藹搶在羅逾開口前, 說:“最好不要停,一停, 就真走不動了。再堅持一下,已經走了一半了。”
老天, 才走了一半!
楊盼連繼續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這些文人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嘛?怎麽選了這樣偏僻難走的地方舉行什麽流觞褉宴?
她才不管王藹說什麽呢,用最後一點堅持的勁頭走到高坡上的亭子裏,靠着亭子中的座椅幾乎要癱倒了, 手捶着小腿肚抱怨道:“我其實對看什麽褉宴也沒多大興趣。今兒好像真走不動,還是你們去吧。我歇一會兒,自己慢慢下山去。”
但是楊烽不由分說搖着她的手:“哎呀阿姊,你平時不是挺皮實,今兒怎麽這麽嬌弱了呢?難道是因為見到長得好看的郎君,要顯擺自己也是弱柳扶風而不是五大三粗的?走吧走吧,實在走不動,兩個大男人可以輪流背你呢。”
“胡說什麽!”楊盼斥道,不自覺地看了兩個男人一眼。他們倆雖然都只是未到弱冠的年紀,但是也正是男兒家最蓬勃着生機和力量的時候。只是男女授受不親,她不至于連這個都不懂,所以狠狠白了楊烽一眼:“你是我親弟弟,你怎麽不背我呢?”
楊烽打量了她一眼,老實說:“你太重,我背不動!閃了腰怎麽辦?”
楊盼頓時惱了,擡手上前要打人。
楊烽仗着她此刻腿裏沒勁,一溜煙跑到亭子外頭,藏在一棵樹後伸出腦袋,扮個鬼臉嬉笑着:“打不着!打不着!”
楊盼追了兩步,當不得小機靈鬼兒跑得搶食的母雞一樣飛快,一閃之間就在林子裏蹿了好幾十步。她叉着腰,努力平息着胸口的起伏,只能罵道:“你今兒個嘴皮子厲害是吧?回去我叫阿父揍你!”
楊烽此刻玩心正重,才不怕呢。倒是羅逾說:“公主實在累了,就不要勉強了。臣也不想看褉宴,就陪公主休息好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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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藹晚了一步,又懊惱又生氣,亦說:“羅郎君講的有道理,但是羅郎君之前是太子殿下請着陪觀看褉宴的,若是中途就把太子撇下了,只怕不合适。還是臣陪公主下山好了。”
楊烽急忙擺擺手:“我沒事。我不要人陪。或者,王領軍陪我也是一樣的。”
楊盼狠狠剜了他一眼,但是自己也犯了躊躇:讓羅逾陪吧,只怕他心裏打着小算盤;讓王藹陪吧,到時候他又逼着自己不停息地走、走、走……自己又不是他手下的小兵,怎麽吃得消他這麽折騰!
她擡眸,三個人正神态各異地看着她,等她的決斷。
楊盼想:這麽大群的侍衛、宦官陪同,羅逾總不至于這會兒就拔刀殺我吧?既然他不敢這會兒就殺,我倒也不能坐以待斃,還不如套套他的話,萬一有什麽發現,也好早點揭開他的真面目。
想定了,她清清喉嚨說:“王領軍,還是太子殿下要緊,你護着他去谷地裏參加雍州文人的褉宴,別讓他滿心就是打獵什麽的,好好學着點人家的風儀、氣度、文采……”她看了弟弟一眼:哼,小炮子,叫你挖坑給我!今兒讓你體味一下王藹的正直之氣,也算我小小的複仇了!
不過到底是親弟弟,她還是對王藹吩咐道:“太子殿下要吃要喝,你還是要伺候周到。水都灌在銀壺裏,用不着皮水囊了。”
王藹心不在焉地答應着她的旨意,眉目嗒然,最後加了一句:“公主既然要下山,休息一會兒也趕緊下吧。山下的雲母車裏坐着舒服,不要在山道上多耽誤了。”
他大概自己也知道這囑咐等于放屁,索性一直低着頭,到楊烽身邊低聲道:“太子殿下現在上去麽?”
楊烽一副得償所願的模樣,挑釁地看看楊盼,又對羅逾擠了擠眼。
楊盼被這壞東西氣得肺要炸了。她對王藹說:“銀瓶裏的水若是不夠吃,皮水囊也不妨;帶去的吃食若是不夠,聽聞王領軍的士兵那裏還有大餅和路菜。陛下一直說要讓太子吃苦鍛煉,你也別自以為是臣下,該拿出架勢時要拿出架勢——陛下只有誇你的份兒!”
她帶的東西豐富,所以到一群宦官侍女前指指點點:“這、這、這、這……還有這,都是我帶來的,一道帶回去,免得晚上還得一件件核對東西。”
把吃的喝的一多半都帶走了。
但是她的弟弟倒真不像以前那樣斤斤計較了,笑着揮揮手說:“好好,你的東西你點好帶走就是。我還沒有吃過軍隊裏的大餅和路菜,嘗個新鮮也不錯。我先走了——王領軍,快走啊!”
太子帶着他的人,蹦蹦跳跳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一路繼續朝山上進發,用眼睛估計,大約要再爬數百臺階,再下山,才能到得山谷地間。
楊盼看着巍巍的群山,只覺得渾身乏力一樣。休息了很久,她覺得老看一處風景也無聊了,終于捶了捶腿說:“橫豎要下山的。走罷。”
下山還得靠走。
剛開始走,覺得下山要輕松惬意得多,楊盼尚且健步如飛,輕快得很。但是走不多會兒,腿腳就開始感覺變成了機械一樣,麻木地左右交替着,膝彎兒酸痛酸痛的。遇到陡坡,臺階又滑,就得打疊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側着身子小步走。
她今兒狀态特別不好,總覺得腳下打滑,小肚子陰陰地作痛,卻也回憶不起來到底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還是晚上睡覺沒蓋好肚子……
走到山路拐彎的地方,一個急轉。上坡時沒覺得有啥,下坡時這段就格外難走。一塊臺階上有青苔,不小心就“呲溜”一下,楊盼差點叫出聲來,手舞足蹈本能地亂抓。左手抓在山岩上,被磨得生疼,右手抓在一個柔中帶剛的東西上,好好地支撐住了,才沒摔個屁股蹲。
那質感,應該是很熟悉的。楊盼臉頰有些飛紅,把手一抽,但又不能怪人家主動伸手來扶要摔跤的她,只能不理不睬。
只是左手掌心有點痛,低頭一看,掌心的嫩皮蹭掉了一塊,正在冒着清水,摻着一些血絲。
羅逾已經看見了,對她說:“手心擦破了?好大一塊啊!快,用清水洗一洗。”
宮女趕緊取了銀瓶,用喝的水給她洗手。
水激到傷口上絲拉拉的痛,楊盼皺着眉,那掌心被山岩蹭出的傷痕夾雜着山岩的泥土、苔藓,看起來髒極了,沖了兩瓶水,都沒把髒東西沖掉。
羅逾皺着眉說:“要擦洗才行,不要怕痛!”說着,從袖子又掏出一塊幹幹淨淨的手帕——和先他擦手的還不是同一塊——沾濕了清水,對楊盼說:“手伸出來,我給你擦。我會盡量輕一點。”
楊盼怕痛不肯。
羅逾突然有些兇巴巴的:“什麽時候了還任性?!”
這樣子好熟悉!楊盼心一蕩,自己都感覺到臉蛋有些熱。
什麽時候還動心?!她暗暗罵自己:想想他拿刀子殺你的時候!
稍微冷靜了一點點。
但是正打算拒絕,他已經不由分說拽着她的袖子,把她受傷的左手拖了過來,嘴裏絮絮叨叨說:“別以為這只是皮肉傷。現在天氣熱了,傷口流了血,萬一化了膿,苦頭還在後面!長痛不如短痛,聽話。”
他不失禮:一手隔着她的袖子握着她的手腕,一手用沾濕的幹淨帕子擦她的掌心。他小心極了,不錯目地盯着她的掌心,那麽高的個子——比她高一個半頭了,卻把頭低得身體都弓了起來,眼睛離她的掌心只有一尺遠。他先擦最外頭的髒污,擦了一圈後用清水把帕子涮幹淨,再一點點往裏面擦,擦一圈再涮一次帕子……擦到皮破的地方,簡直是建邺城裏最巧手的繡娘劈開四股的絲線為十六根細絲再繡花一樣,嘴都嘟了起來,擦一下就給她吹一吹,唯恐碰疼了她。
而且,真的不疼,大概是太細心了,手腕子提着半天,也只有好膂力才吃得消這麽長時間懸着。
楊盼看着自己的手掌,但是時不時會控制不住地撩一撩眼皮子。他的每一處——五官、皮膚、頭發、脖頸……她都很熟悉,上一世都充滿柔情蜜意地親吻過。現在,與頰上的微熱共同出現在楊盼感覺上的,是必須不斷地提醒自己:當心,他是裝的!
羅逾突然擡起眸子,那烏黑的瞳仁一下子對上了她正在瞄他的偷摸小神情。
時光仿佛凝結在某一處。
楊盼直覺地認為,自己沒那麽容易看走眼,那雙烏黑的瞳仁裏,滿滿的都是少年郎純真的愛意。
他怎麽那麽會裝?楊盼複又狠狠地告訴自己:你其實就是看走眼了!你就是李耶若嘴裏的那種蠢貨!笨蛋!就你才會以為他喜歡你!他其實處心積慮要接近你,然後殺你!
被他看了個正着,楊盼還是有些羞惱,加上此刻心裏那些說不出來的話,共同化作她此刻全無禮儀、沖口而出的一句話:“你看我做什麽?沒安好心!”
羅逾烏黑的瞳仁略擴了擴,旋即收縮了一些。他好像也沒有王藹那種落寞,垂下眼睑并不解釋,過了一會兒才突然說:“公主看一下剛才撐手的那塊山岩,上面有沒有蕨菜,那根莖有些小毒性呢。”
楊盼吃了一吓,回頭去看。
這一瞬間,羅逾已經飛快地從腰間掏出一瓶藥酒,拇指一彈,木塞子就飛掉了,他把藥酒往楊盼手心裏一倒。
熱辣辣的疼痛,楊盼一下子跳了起來,被藥酒激得眼淚都出來了。
任她掙紮,羅逾拉着她的手沒放,斥一聲:“別動,要搓開才有效。”然後不等她拒絕,上手把藥酒搓勻。
楊盼疼得跳腳,但是手腕在人家手心裏,完全掙不開。男人這手勁,只要用起力來,都是老虎鉗子似的,完全脫不開。她幾乎不要面子地求他:“求你了,別折騰了。我回去叫禦醫給我上藥成不?……快停下,疼死我了!”眼淚都快迸出來了。
羅逾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幫她搓勻藥酒。過了一會兒,激辣勁兒過去,楊盼感覺掌心開始清涼舒适起來,她痛出來的淚花也慢慢收了回去。
羅逾這時候才說:“回去也要給禦醫瞧瞧呢。不過這會兒,我這藥酒還是相當好的,不僅能防着化膿長瘡,而且能加速傷口的愈合,疼一下,接着就不疼了。你說是不是呢?”
楊盼嘀咕着:“誰知道是不是像你吹的那樣啊?萬一這藥酒有毒,慢慢随着血液滲進去,見血封喉怎麽辦?”
羅逾撒開她的手腕,笑容斂住了,又似認真,又似玩笑地問:“公主,為什麽你總覺得我要害你?我是哪裏做錯了什麽嗎?”
因為你上一世殺了我!楊盼在心裏說,但是又不好說出來,只能白了他一眼,表示對這樣的問題十分不屑。
圓圓臉上那翻白眼的小模樣帶着童稚感,羅逾頓時也惱不起來了,嘆口氣,像對一個無知的小女孩一樣說:“好吧,我反正問心無愧。”居然一時調皮,伸手摸了摸她頂心的頭發,還忙着自我辯解:“這裏被風吹毛了。”
楊盼低着頭,心裏有點酸楚,但是頭腦還算清醒,趁他那小小尴尬又小小得意的時候,突然随口道:“這北燕的藥酒還真是不錯,現在不疼了。”
“可不是——”羅逾說了半截,臉色就突然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撩幾章再走情節,如何?大家愛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