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皇帝還有一句話沒好意思在王藹面前說:打從他登基以來, 還是第一次被罵“暴君”, 罵了還不能解釋、不能發火,這滋味兒, 夠酸爽的。
他切切地囑咐了王霭幾句話,等王霭走了,自己也感覺胸悶起來。
“公主這幾天吃飯睡覺怎麽樣?”皇帝問行宮裏伺候公主起居的宮女金萱兒。
金萱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只覺得自家主子這三天來吃不香睡不好, 和以往完全不一樣。皇帝有問,她不得不戰戰兢兢回答:“公主大概遇到了什麽心事,好像……好像情緒不大好……”
皇帝嘆了口氣, 側頭瞄一瞄門簾裏,說:“我進去瞧瞧她。”
楊盼的眼睛腫着,一副小可憐的模樣。皇帝在這些兒女裏素來最疼愛這個長女,到她面前又是嘆氣, 摸摸她的頭發說:“阿盼,飯還是要好好吃的。”
楊盼擡起腫脹的眼皮看着父親:“阿父……”
皇帝慵慵道:“哎,‘暴君’在這裏呢。”
楊盼“噗嗤”一笑, 接下來又覺得愧疚,眼睛裏水霧蒙蒙的。“我錯了, 我不該胡說八道。”她主動道歉,“阿父不會怪我的, 是吧?”
皇帝好久不說話,最後笑道:“人急起來時,難免口不擇言。阿父不也是啊?‘暴君’倒還罷了, 反正我給人罵也不是一回兩回。但是,什麽‘一輩子不嫁人’,什麽‘上庵堂’,這樣的話我可不想再聽到了。阿盼,這話,刺一個父親的心吶!”
楊盼抽噎着把腦袋埋到皇帝的懷裏。
皇帝終究是嘆了一口氣:“感情的事,我也知道勉強不來。王霭是個好孩子,但是我也不能強迫你。只是還希望你和他試一試。至于羅逾——”
他頓了頓,才說:“你處處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有随時抽身的勇氣。”
楊盼心裏“咯噔”一響,本能地搖搖頭。
不過不管怎麽樣,和父親和解了,心情總歸好多了。楊盼想起自己窩在屋子裏兩三天沒見弟弟了,問道:“我阿弟這兩日沒惹阿父生氣吧?”
皇帝搖搖頭:“我對他嚴格,又不是要害他。他可是你阿母千難萬險生出來的——我在戰火裏親自給她接生的。”他帶着一些自豪感:“親兒子!若不是恨鐵不成鋼,我哪舍得拿鞭子抽他?現在既然懂事了,自然還是要栽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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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盼說:“我去看看弟弟,看他有沒有偷懶。”
皇帝“呃”了一聲,有些欲言又止,最後擺擺手說:“好吧,你去吧去吧。”
楊盼的莫名其妙,到她找着弟弟時就解惑了:
太子楊烽正在箭亭外的靶場上跟着羅逾練射箭。
楊盼既不想打擾他們,更因着回憶起三天前她把一股子惡氣撒給羅逾時把他狠捶了一通的事,羞怯得不想直面羅逾。
楊烽到底還小,那張弓只能拉開一半,憋得小臉蛋通紅,額角密密的都是汗珠。羅逾勸道:“太子殿下,這弓硬,你去換把小弓可好?”
楊烽咬着牙搖搖頭,嗓子眼裏憋出聲音:“不行!我要比臨安王強!我要能開硬弓!射靶心!”
楊盼一聽:嗬,出息了啊!終于不比吃穿用,開始比本事了!
羅逾只能繼續教他:“好吧,能開多少開多少,這拉弓不是一日的功夫,用太大勁把肩膀崴了可得不償失。來,手指勾住弓弦,拇指托住箭镞,眼睛順着箭羽望向箭尖,再望向前頭的靶子……”
他耐心地教着。楊烽終于瞄準好了,手指一松,弓弦一響,一根白羽箭像一顆白色的彗星,從空中劃了一道線,最終落在了靶子上。
雖然沒有正中紅心,但是也在靶子上了,不容易得很。
楊烽樂得又蹦又跳:“羅逾阿兄,你的箭法真是太好了!你說,要這麽練下去,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出去打獵?”
羅逾也是喜色,笑着說:“打獵要在馬上射箭,說實話,還要難呢。但是,事在人為嘛,光在箭亭外練箭,練的是死的箭法,到野地裏去,可以感受到真正的狩獵,哪怕一無獵獲,其實也是有收獲的。但是……”
他名義上是王藹帳下的文官,實際上頗受監視,可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
楊烽自大地說:“沒事!我和王藹說一聲就是。你覺得咱們什麽時候可以去出獵,你就告訴我一聲。不過,越早越好哦!”
羅逾目光閃了一下,笑着應道:“是。”
楊烽又說:“今日你教我練箭,還把你這麽好的箭囊送給我——”他拍拍身上新挂的箭囊,楊盼看到,那果然是一個牛皮精制的好東西,鉚釘雖是黃銅的,卻擦得金子一樣亮,垂挂的流蘇上綴着一些細巧的玉石。太子到底是小孩子,就喜歡這樣閃亮的東西,此刻自豪地昂首挺胸挂着箭囊,裏頭的箭支出來,都快高過他的頭頂。
楊烽繼續說:“我要賞你。今日據說要供奉行宮裏上好的鹿肉,我叫人送點給你?”
羅逾搖搖頭:“臣到底是臣子,供奉陛下和殿下們吃的東西,我吃起來心裏也不會安。如果……”
楊烽最受不了別人說一句藏半句的吊胃口,皺着眉道:“你直接說罷,你要什麽賞賜?只要我辦得到,就給你辦。”
羅逾低下頭,笑着說:“可否請太子殿下附耳過來?”
楊烽揉揉耳朵眼兒:“可以,但是你不能朝我耳朵裏噴熱氣——我阿姊就喜歡這麽欺負我……”
羅逾聽到他說“阿姊”,臉上就開花兒似的笑,下颌硬朗的線條頓時變得圓潤起來。他湊近太子耳邊說了句什麽,楊烽笑道:“這樣小的事!一句話嘛!”
羅逾提了什麽要求?弟弟他怎麽就敢随便答應?!
楊盼心裏不忿,感覺兩個人的目光在四處巡睃,急忙閃身到一根粗粗的柱子後面,等他們都到箭亭裏喝水的時候,她才從月洞門邊上蹑手蹑腳地離開了。
晚飯時,楊盼覺察到弟弟一直在偷偷瞟他。
來了!她心裏暗道,故意不動聲色,看看這鬼精的小家夥想幹嘛。
果然,吃了一會兒,楊烽随意地說:“阿姊,明兒上巳日,聽說雍州城裏的文人要去雍州郊外的山裏流觞宴飲,會很有意思呢!我想去看看,你去不去?”
楊盼面無表情地夾了一筷子魚肉,慢慢嚼完了才對着弟弟期待的眼眸說:“阿父同意你去了麽?”
楊烽便瞧瞧在上首桌子上吃得正香的皇帝,讨好地笑道:“阿父,你覺得合适不合适?這些文人會采蘭、吟詩,就算不喝酒的人也很長見識呢!”
皇帝是個粗人,便是讀書也是史書、兵法什麽的,詩詞歌賦都沒興趣。不過,難得見兒子有興致,他點點頭說:“去也行。不過你畢竟是太子,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不許微服去,還是要虎贲侍衛護着。”
楊烽高興起來,看看楊盼說:“阿姊一起?”
楊盼心裏有點癢癢,但矜持着說:“我去不大好。又不能微服,我就只能在車轎裏蹲着,能看出什麽趣味來?”
居然拒絕,皇帝都不由注目過來。
楊烽撓撓頭:“阿姊可以微服啊!扮作我身邊的宮女,甚至女扮男裝扮個小宦官,也有三分像呢!”
楊盼上去一個毛栗子:“去!你才長得像宦官!你全家都長得像宦官。”
楊烽雖然被敲了頭,但揉一揉腦袋還是“噗嗤”一笑,而皇帝則一聲咳嗽。
楊盼失言,自覺無趣,只能把氣撒在弟弟身上:“小炮子,你這陣挨打挨得少,皮癢癢了?你要去玩,扯上我做什麽?”
皇帝默默地又看了楊盼一眼——她居然不愛玩?事有反常必有妖!
楊烽也不像以往似的,碰了壁就回頭,而是不屈不撓地說:“哪裏是玩!阿父教我,天下文人惹不得,一支筆跟刀似的,我和他們處一處,也是學習為政之道。我好心叫你,省得天天憋悶在這巴掌大的行宮裏,你呢?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皇帝打圓場說:“阿盼,弟弟這麽邀請,你就去嘛。難得一路苦過來,放松一下也好。”
然後加了一句:“叫王藹陪着你,照顧你,他心細有擔當,一定不會出岔子。你要怕車轎裏憋悶,只管叫他驅趕了閑雜人等,肅清地方,關防嚴謹了,只要他在,你下車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原來打的是這個心思!
楊盼想想那皮囊裏的水,胃裏就嗖嗖冒酸汁。她猶豫了一下說:“王藹陪着沒問題,但是我要帶我的宮女貼身伺候!我吃的喝的都要自己帶!”
皇帝連連點頭:“小事一樁!”
楊烽不再撺掇了,看看父親,又看看姐姐,眼珠子咕嚕咕嚕一直在轉。
楊盼本來就跟父親似的有點粗豪的性格,想着王藹要去,頓時有了點惡作劇的快感:羅逾,你想方設法接近我——和上一世一樣,但是這一世,未必有機會給你了!
第二日,果然是個春和景明的好日子。皇家出行,雖不奢華,但氣勢十足。楊盼乘坐的雲母車跟在太子騎行的儀仗之後,左右紫绫步障圍繞,前頭是王藹騎馬領路,後頭旌旗、彩扇,列着十名宮女,二十名侍宦,再後又是虎贲侍衛,護得嚴嚴實實。
春日到了,公主的雲母車用的是紗簾。外頭看裏頭看不清,裏頭看外頭清清楚楚。
王藹今日又穿着一身绛紅色,配褐色的輕裝皮甲,绀色鬥篷,腰間佩刃、箭囊,皆俱精致。從背後看,确實也是個高大健朗的翩翩男兒。
楊盼心癢癢地忍不住想比較,但是估計王藹是不會帶着羅逾出來的。
雲母車上裝飾得雲母片“叮叮當當”輕輕地響着脆聲兒,不知行駛了多久,才看見雍州城高大的城門。王藹勒住馬,等到公主的車駕近他身邊時,才在馬上俯下身子,對着雲母車的車窗說:“這是內城。請公主稍稍等待,出了外郭,可以稍微休憩一下。”
楊盼坐車的目的就是為了寬敞舒服:雲母車寬大,裏頭坐着她,對面還能斜簽着坐一個金萱兒。活扣扳下,成了一張小案桌,她親自準備的蜂蜜茶和一堆蜜餞、肉脯、瓜子,一路吃吃喝喝,還沒開始上巳的褉宴呢,肚子已經飽了。
但是這不算糟糕的,糟糕的是她喝了太多水,這會兒有點坐立不安了。
外頭的風景原本挺好。雍州的內城城牆修得極厚、極高,從門裏出去都要走半天似的。而外郭更是不知道遠在哪裏。楊盼看見水就厭惡,不停地問金萱兒:“哎呀,什麽時候到啊?”
在她感覺自己快爆炸的時候,車駕終于停了下來。楊盼還得耐心地等待外頭的侍衛圍到周圍,而宦官們把紫绫的步障安設好。金萱兒看出她腦門上汗都要出來,只能低聲責怪道:“怎麽辦呢?誰叫公主喝那麽多水?”
楊盼簡直有種把這個啰嗦鬼踢出去的沖動,但此刻她連腿都擡不起來,好容易等外頭排布妥當了,她顫着聲對金萱兒說:“快!扶我下去!哪裏有圊廁?!”
金萱兒也是第一次來雍州的郊外,一邊勸慰,一邊趕緊下車扶楊盼。
偏生又來了一個不知趣的:王藹下了馬,興致勃勃介紹道:“公主,這座山是……”
楊盼沒好氣說:“我對山不感興趣。”一邊等金萱兒詢問圊廁回來,一邊自己探着脖子到處找有沒有圊廁的影子。
王藹吃了一個癟,又看見楊盼陀螺似的扭動着脖子四處探看的樣子,原本陪公主出行的快樂一下子變成了餒然。他嘟囔着:“別找了,羅逾攀了新枝兒,跟太子走了。”
楊盼完全沒心思聽他說什麽,看見遠處金萱兒在沖她招手,啥都顧不得,提着裙子,小跑又不敢颠簸到肚子,別別扭扭地到了金萱兒所指的位置——一個大戶人家別院裏的圊廁,要等侍衛查看清楚了,才能讓她使用。
好在終于是輕松了。
楊盼邊理裙子邊松了口氣,突然想起王藹說:羅逾攀了新枝兒,跟太子走了?
她又有點緊張起來:羅逾會不會覺得追求她沒戲,改投太子門下,給太子下眼藥了?若是他其實是北燕人,且跟他們楊家有仇,他會不會對她弟弟不利?!
楊盼趕緊回頭找王藹。
王藹正在草地上喂馬,一臉落寞地摸着馬鬃。突然看見楊盼又提着裙子風風火火地過來,他頰邊露出一點笑容,挺起胸膛打算跟她聊點什麽。
楊盼用力按按手掌,示意他不要說話,聽她說。
她說:“你剛才說,羅逾在我弟弟那兒?是不是在前面?”
一等王藹點頭。楊盼立刻又說:“好!我去找他!”一轉身,留了個風風火火的背影給王藹——那新上身的鵝黃色襦裙,飄飛得如一朵香噴噴的蠟梅花。肩上的淺藍色披帛更是飛得老高,如一江春水一般。
太子停駐的地方離楊盼不算太遠,楊盼一路飛奔,很快就到了。
只見楊烽已經下了馬,正在一座亭子邊說說笑笑。再一看,他身邊的那個人不就是羅逾?
楊烽見姐姐過來,笑着招呼道:“阿姊!”看看身邊的羅逾,又笑着說:“嘿,你們倆今天穿得般配!”
楊盼一看,可不!
羅逾今日是做文士打扮,黑漆籠冠,貫着一枝青玉簪,碧水色的寬博綢衫子,罩着蜜合色竹布鶴氅。
他回眸過來,望着楊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