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楊盼嘴甜起來跟塗了蜜似的, 張口就來了:“阿父阿父, 你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皇帝搖搖頭:“馬屁往馬蹄子上拍!今天誰怪我打她弟弟下手太狠的?哼!”
楊盼眼珠子轉了轉:“我的阿父是最偉大的英雄,推倒了前朝昏庸的統治, 讓咱們大秦的老百姓都過上了好日子!”
皇帝玩味一樣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這樣的話朝堂上聽多了,早就不覺得稀罕了。不愛聽。再說不出新樣兒的, 你就還是乖乖呆宮裏吧。”
楊盼覺得皇帝是故意為難, 氣呼呼想了想,說:“阿父,你太有本事了, 怎麽生出阿盼那麽可愛的女兒的呀!”
皇帝先一愣,轉而“噗嗤”笑了出來,摸摸楊盼的腦袋,疼愛地罵:“不害臊哦, 有這麽拐彎抹角誇自己的嗎?”
楊盼做個鬼臉說:“沒辦法。我想,阿父當皇帝的人,什麽樣的馬屁沒聽過, 什麽樣的馬屁算是新樣兒?也只有誇阿父的女兒好,阿父聽着才高興, 對吧?”
皇帝想想還真是,拿這小家夥全無辦法, 說道:“行,開春我帶阿火去北巡,你一道跟着去看看。日子會很辛苦, 但是一旦出發了,就得按着既定的路線走到底,那時候再撒嬌撒癡想回建邺,可是沒轍了。”
楊盼用力點點頭。
皇帝思忖了一下又說:“這次李耶若也會跟着去,她雖然比你大,但是你是主,她是客,請你盡棄前嫌,好好照顧她。”
楊盼點了一半頭就僵住了,半晌才問:“阿父不是要把她嫁給西涼叛将石溫梁嗎?我那麽久沒看見她,還以為早已進洞房了呢。”
皇帝輕輕一拍她腦袋:“洞房你個頭,小孩子家家不害臊!”
又說:“強扭的瓜不甜,她實在不肯也就算了。她不是心氣兒高嗎?我呢,也為了顯示我的寬宏大度,表彰她義結三國之誼,封她做大秦‘歸義公主’,雖然沒有實質的封邑,但名分是給足她了。”
言下之意:要是她再使幺蛾子,就不是他楊寄不仁不義了。
但楊盼還不知道北燕求婚于李耶若的事,便覺得父親此舉未免莫名其妙。此刻,為了能陪皇帝北巡,少不得把不滿咽了下去,默默然不做聲。
後宮的用度,好大一部分分給了楊盼在管理,天天忙得不亦樂乎。內府又交來李耶若封公主要做的衣衫、打的首飾的清單,楊盼看着單據上這個千錢、那個萬錢,都是貴重東西,卻又是給一個與自己關系那麽差勁的人,滿滿地不願意。
Advertisement
她拿一支筆,正準備用“杠子”大塗大抹、删減一番,外頭的小宦官又過來禀報:“公主,國舅請您過去有事。”
楊盼捏着清單,打算順便請教一下舅舅,怎樣削減這張單子既不顯得摳門,又不讓李耶若得大實惠。
沈嶺仍在他最喜歡的那間太初宮書室裏,正在端詳外頭什麽。秋日的陽光透過冰裂紋窗棂照在他的臉上,看起來他仍是一臉平和沖淡的微笑,一點看不出有急事的模樣。
楊盼躁氣的情緒頓時減淡了不少,緩步進門時刻意注意了一下,頭上插的一枝步搖居然都沒怎麽動。
“阿舅,有事找我?”
沈嶺回頭,對楊盼點點手:“阿盼,你來。”
楊盼向前走了幾步,在沈嶺面前席地坐下。沈嶺說:“陛下告訴我,明年開春要帶你和太子去北巡,我尋思着明年你就是及笄的年份了。”
他仔細打量着外甥女,女孩子一旦發育起來,感覺似乎每日都不一樣,個子長得快不說,身形也像剛剛綻放的花骨朵,散發着青澀但別致的魅力。
沈嶺語言未停,接着說:“我勸陛下,在北巡之前,先為你辦及笄禮。”
楊盼有些小小的羞澀:及笄禮一辦,就意味着她是成人了,成人了就意味着可以婚嫁了——雖然現在這個可以婚嫁的對象還不知道在哪裏。但同時,小小的自豪感也升騰起來,這一世的她,又一次像花朵開放,但和上一世的自己比起來,她開始讀書、做事、思考,雖然日子不是過得一帆風順,但是她能感受到自己的進步。遠離了羅逾,她也相信自己這一世能夠找到合适的人,再不會重蹈覆轍。
沈嶺卻不僅是要跟她講這些,他說:“阿盼,你是大人了,有些大人的事該讓你知道。”
楊盼一驚:啥,阿舅想講啥?頓時臉都紅了。
緊跟着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沈嶺沉靜地坐在那裏,娓娓地跟她講起了皇帝登位前的種種往事,也毫不避忌他自己那時做的惡。
最後他嘆口氣道:“所以老子說:‘是以聖人之志,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有時想想我們自己,若是無知無識,只要有口飯能夠活下去,大概所求也就不奢。可惜,時代的洪流總會卷挾我們,有時是身不由己,有時是有所欲求,有時則是想着聖人之教,應當賭上一賭——并不是為自己的富貴榮華,而是為萬民請命,為天下蒼生立志。”
楊盼原以為他之後必然會加個轉折詞“但是”,可他并沒有再說話,只是悠遠地凝視着楊盼的眼睛,什麽話都沒有說。
他之前講的那些故事,已經讓楊盼震動頗大,她有些一知半解的事,現在如冰山慢慢浮出水面——但是浮出水面的仍然是冰山的一角,她又有更多的疑惑生出來。但是此刻這樣寧靜到複雜的場境裏,她突然又不想問了。
事有因果,一步步拆解,那些秘密,或許也只是洪流中的一些中流之柱,改變了水流的方向,卻終不能改變大勢所趨。
她懵懵懂懂間有些感悟。
沈嶺适時揮手道:“阿盼,我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阿舅也希望你不要耽于自己一己的幸福與否,廣陵公主,是食國邑的厚爵,你要對得起你阿父力保的江山和天下萬民。”
楊盼出門,才發現自己手裏仍然攥着那張李耶若封公主的禮儀清單。她回憶着阿父的話:“表彰她義結三國之誼”,阿父早有他的算盤,自己還斤斤計較這點衣服首飾,還計較李耶若曾經陰過她、戲弄過她做什麽?
她回到恩福宮,叫過管理李耶若封公主事宜的宦官,道:“就照所拟的單子,一切從厚。有幾件首飾我怕匠作那裏趕不及,我這裏有現成的,只消他們把玉再砣一砣,把金子再炸一炸,珍珠不亮的再換一換就可以了。”說罷,吩咐小宮女捧她的首飾匣子去。
秋去春來,江南的煙雨與秦嶺的連綿,漸漸在楊盼眼中幻化為一致的風景。
皇帝北巡,對于将士而言,其實已經算不上辛苦了。尤其還要帶着兩位公主和一位太子,很多地方都得遷就。
“回禀陛下,前頭已經探查清楚,兩山之間的谷底,有穿谷的溪水,山麓兩邊均無落石和洪災的危險,山中十數家樵戶業已排查,均是當地老實民戶,祖祖輩輩在這裏居住。”前鋒的主将一一禀明情況,最後說,“陛下可以安營紮寨。”
皇帝楊寄擡眼掃望青山,又低頭俯視他馬匹所在的小山坡下一條汩汩的流水,終于點了點頭:“全軍紮寨。”
皇帝的命令下去,意味着大軍可以在這裏小憩一兩日休整,下頭是小小的歡呼聲。
皇帝的目光一掃身後,遠處山道上還有繼續趕來的扈從禁軍,四面均有巡查的人馬。而離他不遠的地方,兩輛狹窄的椎車正從坑坑窪窪的坎坷小道上被幾匹馬拉上來。椎車後面,是太子的小馬,周圍圍了一群人在幫着牽缰繩、推馬屁股。而馬背上坐着的那個九歲孩子,哭喪着臉,揪着馬鞍邊兒,擡起屁股正在喊:“這可到了吧?這可到了吧?”
一輛椎車的窗打開,露出一張圓圓的臉,安慰騎馬的小太子楊烽說:“快了,快了,剛剛阿父下令,就在山谷裏紮寨。”
楊烽帶着哭腔說:“還要下山?阿姊,我要坐你的車,我的屁股已經給磨破了!”
楊盼在椎車裏其實也颠簸得不好過,但看弟弟更是可憐,正不知說什麽,見皇帝已經打馬過來,拿鞭子指着太子楊烽,橫眉怒目說:“不騎馬,你就給我走下去!”
楊烽看了看長着各式樹木的下坡路,臺階都長得歪瓜裂棗的。他苦着臉說:“阿父,我走不動,但是我的馬鞍子又特別硬……”
皇帝說:“嗯。我鞭子是軟的,你要不要試一試?”
楊烽自從出了太初宮,天天覺得他父皇一定不是親生的,不僅對他的要求特別高,而且動不動就威脅要打要罰的,完全不像母親在身邊時那樣可以過得恣意、舒服。
但是看看皇帝手中的鞭子,黑色的熟牛皮編制的,有成年男人的大拇指粗細,看着就瘆人。他一點都不想挨一下,只好哭喪着臉,繼續擡起屁股騎着馬。
那小馬大概也是第一次負重走山路,既辛苦又畏怯,任憑前面的馬奴怎麽拉缰繩和馬籠頭,就是“咴咴”叫着不肯走。冷不防皇帝一鞭子過來,直接抽在馬臀上,小馬一聲嘶叫,終于委委屈屈地挪了步子。
坐在馬鞍上的楊烽聽到鞭子的破風響,以為這是沖自己的屁股抽過來了,吓得尖叫一聲,馬往前走了兩步,他又哭了起來。這下,他懸空在那裏的屁股上就真挨了一下,雖然跟剛才抽馬的力度比起來簡直是撓癢癢,但以身受之的楊烽感覺,屁股上火辣辣的一條疼痛,比那次挨巴掌更慘烈上幾倍!
他連哭都不敢哭了,抽噎得幾乎要岔氣兒,耳畔聽皇帝冷漠的聲音:“坐馬鞍子上屁股不動,當然要磨掉一層皮的。在宮裏也算習文習武習了這麽久,連騎馬都沒真正學會,唉!”
楊盼在椎車裏其實也被實木的輪子颠簸得屁股疼,但此刻聽見兩聲鞭響,探出頭看弟弟可憐兮兮的模樣,還是有點心疼他。
好容易到了山下的谷地裏,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圈出一塊空場,把雜草除了,然後按照中間是皇帝的禦帳,兩邊環圍着親軍的護衛帳,後面是太子和公主的營帳。外圈星星點點散布着随扈文臣武将的軍帳,最外面一圈是士兵的營帳和木頭栅欄壁壘。谷地進出口和靠山岩的地方,又各個加着類似的幾圈壁壘,彼此相互呼應,若是有敵軍來襲,就可如常山之蛇,擊其首而尾應。
楊盼出椎車時看了看,不由得感嘆原來出征還有這麽多學問。
楊烽好容易雙腳着地,厭惡地叫人趕緊把他的小馬拉到馬廄去別讓他看着心煩,然後在那裏揉着自己的屁股,袖着雙手曬太陽,并且嘟着嘴生悶氣。
還沒曬暖和,皇帝拎着鞭子又過來了,對楊烽道:“別傻站着啊,來,學一學怎麽釘帳篷。”
楊烽看父親手裏的鞭子就犯怵,不由退了兩步。皇帝這次倒沒有簡單粗暴,對兒子招招手:“來,阿父教你。”他扯開披着的鬥篷,從身邊的侍衛手裏接過帳篷釘和錘子,挽着袖子,真的親自示範,完全沒有皇帝架子。
不出一刻鐘,一頂帳篷就釘好了。皇帝喘着熱氣,滿意地拍拍手,笑着對兒子說:“阿父以前領軍帶兵的時候,這些活兒自己都會做。行軍打仗要能勝利,這些細節都很重要。”
然後來個讓太子臉色煞白的神轉折:“今日你住的地方就自己釘。要是搭不起帳篷來,你就睡露地。”
看起來只需要一刻鐘的活兒,小小的楊烽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還沒完。
帳篷釘釘得歪歪斜斜,支架搭一回倒一回,帳篷布也扯不齊。楊盼看不過去,上前幫忙,她也不會這些活兒,兩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強把帳篷立起來,結果一陣風吹過來,立柱斜、斜、斜……
帳篷又倒了。
軍中已經吹響了晚飯的號角,到處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供給皇帝和太子公主的,是熱騰騰的麥飯和炖煮的羊肉湯。
倆孩子都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了,楊烽看了看肉湯,一臉嫌棄:“肉怎麽這麽肥?湯怎麽一點都不白?作料有什麽?為什麽湯一股羊膻味?”
平素最在乎口腹之欲的楊盼也覺得吃得太差,恰好瞧見有幾只托盤往“歸義公主”李耶若帳篷裏送,看起來上面都是做得比較精致的小菜,心裏越發不忿起來。她一拉弟弟的手:“走!咱問問阿父去,怎麽這麽偏心眼兒!”
作者有話要說: 兩只主角就快見面了。但是別急,這一章的重點內容之一,是阿盼從化解弟弟們未來的皇位之争中,習得了為政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