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皇帝居家時是個好男人, 不僅聽老婆的話, 而且也素來疼愛孩子,雖說對兒子比對女兒嚴格, 不過也絕少說要動手。每每孩子犯錯,他都是嬉了皮找沈皇後:“孩兒他阿母,還是你來打吧。”
皇後也每每反問:“憑什麽呀?你不長手?你不能打?哦, 壞人都要我來做?!”
然而, 只要皇帝默默地把那雙大手一伸,皇後就閉嘴了:皇帝的手又大又長,骨節分明, 拉弓拿刀的掌心布着厚厚實實的繭子,跟砂紙似的,握皇後的手他都很小心地怕攥痛了;胳膊上是一塊一塊能夠跳動的腱子肉,把沈皇後打橫一抱就跟拎一捆绡紗似的, 這胳膊能把二百斤的石鎖揮得密不透風,要打起人來……
所以沈皇後這時候會一撸袖子:“哪個小炮子犯錯了?我親自來揍!戒尺呢?撣子呢?”
阿母兇悍,這是四個大些的孩子們的深刻印象。
所以, 聽說皇帝真的急了想動手,皇後心裏就打鼓了, 急忙起身道:“那邊有人攔着點嗎?快!帶路!我立刻去!”
楊盼跟着母親,一路急匆匆往外書房趕。前面喝道的小宦官, 幾乎都得跑步前進。
外書房有侍衛、師傅和太子的伴讀,這時候要早早地避開,免得看到皇後的真容。
即便早有人通傳過去了, 到了外書房後的小小演武場,離得老遠,皇後和楊盼還是能聽見皇帝的怒聲:“哭!就知道哭!你們倆是娘們兒麽?挨一巴掌怎麽了?老子當年挨刀,都沒好意思皺眉呢!要是讓你們兩個慫蛋上戰場,褲子都要尿濕了回來吧?……還哭?再哭我再揍啊!”
楊盼要緊沖過去,在箭垛子後面看見兩個哭得稀裏嘩啦的弟弟和一手叉腰,一手亂揮的皇帝。
倆孩子都是捂着屁股,強自忍哭,但又忍不住,哽咽得直打嗝兒,臉上糊滿了眼淚,鼻子眼兒裏吹着鼻涕泡,一身窄袖窄褃的騎射胡服被揉得皺巴巴的。
楊盼心疼弟弟,撲過去一手一個抱住,先對暴怒的父親喊了聲:“阿母來了!”然後才回頭看着兩個弟弟問:“挨打了?打哪兒了?”
兩個人也知道羞怯,忸怩了一會兒才指指屁股。
楊盼從小帶大弟弟,完全不覺得不應該,一伸手就扒開了臨安王的褲子看了看,接着又去扒太子的。
太子抓牢了褲帶,磕磕巴巴地:“阿……阿姊……男女授受不親……”
楊盼啐了他一口:“呸!你小時候尿布不是我換的?澡不是我洗的?光屁股我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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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家子微時,做姐姐的照顧弟弟,天經地義。現在檢查傷勢,也天經地義。
再說,太子八周歲,臨安王更小一點,也還談不到“授受不親”上去。
兩個人的屁股上,都是一個通紅的五指印。
楊盼對弟弟兇是兇,心疼也是真心疼,扭頭埋怨父親道:“阿父,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皇帝盛怒一時,一句“阿母來了”可以瞬間澆涼水一樣熄火。此刻看見皇後跟着來了,他說話都有點結巴:“阿圓,你怎麽來了?沒事了,就倆人屁股上各扇了一巴掌,不疼的。”
太子和臨安王一齊哭起來:“怎麽不疼啊?疼死了都!”
皇後額角還有急急跑出來的汗,卻冷冷地說:“疼才對了!打得好!”
她繞過箭垛子,垛子上只有寥寥的幾枝箭插着,倒是垛子下頭的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堆箭。不遠處還有兩根拗成兩段的雕弓。
“這怎麽回事?”皇後問。
皇帝指着雕弓說:“我今天硬抽了點時間來看他們練箭,練得一塌糊塗不說了,我問他們倆為啥射箭射得不好。你猜他倆怎麽說?”
皇帝氣得自己笑了聲:“兩個人指着對方的弓,說對方用的弓好,自己的弓不好,所以射得不好。”
太子和臨安王縮着頭站在那兒,一聲都不敢吱。
皇帝繼續說:“我問他們,為啥別人的弓好?居然敢理直氣壯地說:對方的弓雕花雕得精致,包邊用的金片純,鑲在上頭的玉石裝飾玉質好……媽的老子打了那麽多年仗,還是第一次聽說雕花漂亮、鑲嵌漂亮的就是好家夥什兒!”
他又怒沖沖地:“于是我就給撅折了!”
他氣鼓鼓的,楊盼也覺得兩個弟弟甚是不争氣——國家沒争氣的太子,那日後能保證昌盛多少年?
楊盼質問弟弟們:“你們都說對方的弓箭好,那要是換一換,能射得好麽?”
兩個熊孩子答不出話來,眨巴着淚眼看看阿父,看看阿母,又看看姐姐。
“所以喽,”楊盼聲音帶着些嚴厲,“要比,得比真功夫,真水平。誰比你們強,就要真心求教。比如你們的伴讀裏,誰射箭射得最好?”
太子眨巴了一會兒眼睛,說:“那只能是羅逾了。”
臨安王不甘示弱,緊跟着說:“真的,不說百步穿楊、百發百中,也是九成都能上靶心了。可惜已經離開外書房了。”
楊盼聽到這個名字,心房像被撞到了似的,瞬間一愣,腦子裏嗡嗡亂響。還沒來得及阻止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繼續叨叨,太子又搶着說:“離開了就不能學了嗎?人家就從來不用雕弓,射得那麽好呢!你呢?你跟他比,比成渣渣!”說完,對弟弟臨安王比了個小手指。
臨安王臉紅脖子粗,正待說什麽,皇帝一聲斷喝:“打輕了是吧?想得也不錯,等開了春,朕到北邊出巡的時候,就帶你們誰去吃吃苦!”
皇後一直不說話,只等皇帝訓話訓完了,才默默地跟着他走。
皇帝打兒子一時圖爽快,等打完,被老婆跟着,心裏才緊張起來,輕聲問道:“你回顯陽殿?還是我跟着你走吧。”
皇後點點頭不說話,皇帝心裏越發犯怵,到了顯陽殿,先把所有服侍的人都趕出去,把門闩上,以免自己萬一要罰跪啥的被看到了丢臉。然後,他才嬉皮笑臉打岔道:“咦,我親親的小閨女呢?”
皇後淡淡說:“睡覺呢。”
皇帝沒話找話:“我親親的小閨女今天吃了幾次奶?拉了幾泡屎?……”
皇後一皺眉:“你不能說點別的?比如,今天午飯後急急忙忙地走了,怎麽又有閑心看阿火和阿燦練箭?”
皇帝先表白:“真的就每人打了一巴掌,真的只使了三分力,真的只照屁股抽沒傷其他地方……”
皇後打斷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別和我使花花腸子!”
皇帝老老實實說:“今天雍州來了線報,北燕皇帝發了國書,有求兩國長久和平之意。我怕他們使幺蛾子,研究了十遍國書,又看了大半個時辰的沙盤,還是不放心。先叫沈嶺寫了國書應允了,再暗地裏叫各處刺史和都督不能懈怠,還是要随時做好備戰。然後計劃開春的時候,親自到北邊巡查一圈,順便把李耶若送過去。”
皇後直到聽到最後一句時才陡然精神大振,睜着圓圓的眼睛問:“什麽?李耶若?”
皇帝點點頭:“國書中提了:‘願秦、燕、涼三國永結姻好,聽聞大涼宗女為大秦義公主,求一而緣結三國。’我也不知道北燕怎麽知道李耶若其人的,還什麽‘義公主’……估計李耶若絕色,被那色鬼皇帝知道了,借了個名頭想玩一玩吧?”
皇後若有所思,忖度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說,想把李耶若趕緊地嫁給石溫梁,絕了那‘小婊_子’的壞心眼?這可嫁了沒有?要是嫁掉了,可就送不出手了!”
皇帝搖搖頭:“小婊_子壞心眼可多呢!在西苑跟建德公關一起時,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肯聽話,随便嫁給誰都行;結果接出去後,也不說不嫁,但是整天一副別人欠了她賭賬一樣的死臉,石溫梁自己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喝了好幾日悶酒,最後上書說,自己身份微賤,此刻又是敗軍俘虜,不敢匹配縣主。我只能把李耶若先放在一座庵堂裏。”
皇後想了想說:“李耶若一人,并無可惜的。但是她心思詭狡,對自己的母國毫無感情,對我們只怕也恨意大于感恩。我怕,她到了北燕,非但不能保三國的和平,反而會憑借美色,攪鬧得三個國家都不安寧。”
皇帝點點頭:“可是渾水摸魚,正是我所擅長的呀!我倒是怕北燕皇帝叱羅杜文不上她的當,反而利用她來挑唆我和西涼的關系——那叱羅杜文你懂的,無情又奸猾,但是你又不能不說這才是當帝王的料子。”
皇後和他一起默然了一會兒,轉換話題說:“你開春去北邊巡視,真準備帶孩子去?”
皇帝鄭重地點點頭:“先帶阿火,以後有機會再帶阿燦。阿火是太子,氣度格局卻太小,也怪小的時候我教導陪伴得少,不過他還不大,還教得了。帶他走出去看看老百姓和普通士兵的生活,了解民間疾苦,知道戰場是什麽樣子的。”
皇後似有不舍,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不會拖你的後腿,就讓阿火去外頭看看。只是孩子畢竟還小,以前在宮裏照顧得嬌貴,我擔心他适應不了別地的水土與氣候。你們一群大男人,畢竟也都是粗心得緊的。”
做母親的心,希望孩子有出息,但是也會心疼這過程中孩子會受的苦。
皇帝摟着皇後好一會兒勸解她,倒是皇後自己推推他說:“皇帝出巡,又是為這樣捉摸不定的大事,事先還是要把一切細節考察清楚。你去忙吧,我一會兒還要去看看兩個孩子的傷。”
皇帝應了一聲出門,出顯陽殿走了幾步,直覺有異,他放慢步子,眼風一掃,便說道:“阿盼,滾出來。”
甬道邊的小門裏,“滾”出一個姑娘,皮了臉一笑,眉眼彎彎,酒窩深深,臉蛋肉嘟嘟的,腰身卻顯出來了,她還像個小孩子似的飛到皇帝的懷裏,搖着皇帝的手就開始撒嬌:“阿父阿父,你不能不公平的!”
皇帝問:“我哪兒不公平?”
楊盼說:“你在外書房說,要帶弟弟去北邊玩。我也要去!你要是重男輕女,就是不公平呀!”
“玩?”皇帝回憶了一下,他明明說的是“去吃吃苦”好不好!
楊盼繼續搖父親的手:“阿父,我也要去嘛,我也要去嘛!”
皇帝覺得不能帶她,但是被她手一搖,軟侬侬的話一求,居然不知道怎麽拒絕了,只能說:“你阿母不會讓。”
楊盼早就胸有成竹:“阿母讓不讓弟弟去呢?”
皇帝只好點頭。
楊盼說:“那就是了,弟弟能去,我怎麽不能去呢?弟弟要知道民間疾苦,我怎麽就不該知道呢?再說,弟弟那麽小,我還可以照顧啊!就這麽定了!”
“啥呀啥呀,你自說自話地‘就這麽定了’?”皇帝急了,但是想起要一道往北邊送的李耶若,他想到了什麽,倒又不再反對了,斜着腦袋打量着女兒,說,“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先說幾句好聽的給你阿父聽,我聽舒服滿意了才能答應你。”
作者有話要說: 李耶若:咩哈哈哈,我胡漢三,啊不,我李耶若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