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寒秋的雍州有兩個失意的小郎君, 建邺卻顯得一片明媚繁華。
秋季瓜果豐收, 大螃蟹上市,楊盼最喜歡的季節又來了。她到顯陽殿, 看望母親剛生下來半年的小妹妹,小妹妹剛會翻身,笑起來“咯咯”的, 她逗弄妹妹就能逗弄半天。妹妹累了, 楊盼接過宮女遞來的梨汁,一口一口親自喂給她吃,然後才交給乳母去哄睡了。
“真好!”她笑融融對沈皇後說, “妹妹太可愛了。”
沈皇後看着大女兒甜潤潤的笑顏,也自是歡喜,笑着說:“今日有姑蘇進貢的大螃蟹,我叫你兄弟, 還有你表哥,中午下學後到顯陽殿來吃。——你表哥十四歲,我想也不必急着避諱, 對吧?”
楊盼好像完全不理解母親的深刻含義,笑道:“好的呀!表哥下午還要巡查宮門, 中午要吃得飽飽的才能有力氣跑。”
皇帝總算是對沈家人不錯,皇後心裏滿意, 中午皇帝一道來吃螃蟹的時候,她的臉色格外顯得疼他,見皇帝泛泛地問了兒子們和內侄兒沈征幾句話, 趕緊地用雞湯泡麥飯,扒了一大碗就打算走了。沈皇後嗔怪地說:“叫你來吃螃蟹,你吃點湯泡飯就要走了?”
皇帝賠笑道:“午後有些事情要忙,一只只剝螃蟹實在太費事了,我實在花不起這個時間。”
皇後雖然滿臉嗔怪,但舉動卻暖心:她推過一只螃蟹的背殼,裏面竟然裝着滿滿一殼剝好的蟹黃、蟹膏和蟹肉!紅紅黃黃白白,煞是好看。
皇後說:“喏,知道你忙,我反正可以閑着慢慢剝蟹,就先剝好盡你吃了。嘗嘗鮮,然後忙你的去吧。”
楊盼看見父親眼睛裏的驚喜,接着驚喜變成了感動,要是他長了狗尾巴,一定已經搖得飛起來了。當着兒女和內侄兒的面,皇帝不宜做出親昵的舉動,只能大口大口地認真吃,來表示對妻子愛意的回報。
楊盼心裏也頗有觸動:母親已經不是年輕漂亮的模樣了,天底下美麗的女子那麽多,包括像李耶若那樣的絕色,父親都從來沒有心動過。大概夫婦相處之道,并非全然是靠美麗外表的吸引,而靠的是彼此間的疼惜和關懷——失意時彼此支持,在一起時放松開心,才願意把家當作是最堅固的後盾和最惬意的巢,無論在外頭飛多遠,或者遇到怎麽樣的燈紅酒綠、嫩柳嬌花,也不會跑歪。
皇帝大概真的有急事,雖然一臉的戀戀不舍,但還是在吃完一大殼的螃蟹肉之後,嘆了口氣,顯出一臉糾結。
皇後輕輕推他一把:“去吧,國家大事重要。留戀在這裏有什麽出息?”
皇帝走了,餐桌上的氣氛頓時活泛多了。太子和臨安王一起撒嬌:“阿母,我們也要你剝螃蟹吃!”
楊盼要不是因為離得遠,早就一人一個爆栗敲上去了,但她遠遠地,依然可以兇巴巴地罵弟弟們:“你們倆手廢了?還要阿母剝?誰不自己剝就別吃!”
倆小的頓時給罵得沒了聲音,縮了頭自己吃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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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過一會兒又吵起來了:“你為什麽搶我看中的大螃蟹?”
“我是阿兄,當然要比你吃得多!”
“我是阿弟,你就不能讓讓我?”
楊盼“乓”的一聲用筷子敲敲兩個人的桌面,橫眉怒目:“都別吃了!今日搶螃蟹,明日還要搶什麽?!”
本來準備發聲兒做和事佬的沈皇後,突然閉上嘴,看看兩個兒子,又看看桌上一大盤一大盤的螃蟹,個個都夠大了。她橫着眉,淡淡地但是威嚴地說:“你們兩個,下桌!去玉燭殿後你們阿父新布置好的後殿看一看,立半個時辰好好想一想。”
母親發威,兩個小皇子還是害怕的。頓時也不敢吃蟹了,急忙下了桌,瞥着桌上還有那麽多好吃的大螃蟹卻吃不到了,後悔得四只大眼睛裏都有淚水在打轉兒,卻也只能灰溜溜地離開,到後殿去罰站了。
沈皇後大概心裏還有些沒發完的氣,看到楊盼在那裏自顧自吃,不由責怪道:“你看你,怎麽只顧自己吃?不能幫你表兄剝一只?”
楊盼撇頭一看,沈征大概是羞澀,吃了半天飯,都只夾面前的幾盤菜小口吃。
她問:“阿兄,你下午有急事嗎?”
沈征說:“下午應該還要再巡查一遍臺城的雉堞,跟着其他管領學習怎麽給虎贲營的侍衛排班。其他好像就沒啥事了。”
楊盼又問:“阿兄,你的手都好的吧?”
沈征一臉奇怪:“自然是好的。怎麽了?”
楊盼對沈皇後笑道:“阿母,阿征表兄既不忙,手又沒有廢掉,為啥要我給他剝螃蟹?”
沈皇後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被楊盼歪纏搶白,頓時惱了,把筷子一拍道:“你這張嘴越發能了是吧?”
楊盼撇撇嘴。母親的意思她能不明白嗎?可是她知道自己和沈征之間,就僅僅是表兄妹而已,玩得太熟,了解得太深,反而沒有別的情感。要是他們倆一輩子在一起了,還不知道新婚時會有多尴尬!
可惜大概她總是顯得和沈征熟不拘禮,所以給了母親這樣的錯覺。
楊盼這一陣子小脾氣也見長,大概是到了發育的年紀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即使她心裏明白道理,也并不願意讓母親生氣,還是忍不住就會用頂撞的方式來表達:“我啥都不能。我也和弟弟們一起去後殿立着,好好想想去。”
反正也吃飽了,她放下筷子,撅着嘴,丢下母親和表哥就走了。
沈皇後被她氣得可以,不過侄子在那兒,驚詫得一口飯菜含在嘴裏都忘了嚼,她只能先安撫他:“別理她,你表妹真是給寵壞了!你先吃,多吃點,午後還要忙碌。姑姑還是喜歡你,和你阿父當年一樣醇厚實在,也勤勞肯幹,多好啊!”
皇後的長兄死于沙場,沈皇後想着就悲從中來,甚至覺得女兒這麽嬌蠻任性,都配不上自己的侄子。
吃完飯,沈征去忙他的事了,沈皇後看了看睡熟的小女兒,想起在玉燭殿後殿裏罰站的三個熊孩子,氣消了到底還有些舍不得他們,決定去看一看。
玉燭殿的後殿在沈屠戶老夫婦的建議下,已經剝去了原本浮華的裝飾,而是重新布置成了民間窮人家的模樣。四壁的椒泥鏟平,只簡單粉垩一下,內裏裝飾用土屏風、布燈籠、麻繩拂,窗簾門簾都是細竹篾編制的。為了警誡後人,皇帝在宮中懸挂了他少兒時使用過的砍柴刀、殺豬刀,打仗時用的弓箭和舊馬鞍,以及補綴多層的破棉襖、舊戰甲。
地上沒有氍毹毯子,只鋪着用葦草編織的粗糙席子,當時名喚“籧篨”的,兩個小皇子穿着宮裏室內用的軟底鞋,不停地換着雙腳的重心,好像不堪在粗糙的地上久站。
反而是楊盼站得直直的,高高的個子,襦裙的腰際顯現出屈曲的線條,正在對兩個弟弟訓話:“……這地方怎麽啦?哪裏不好?阿姊我小時候,不就是住在這樣的房子裏?阿翁阿婆,阿父阿母不就是住在這樣的房子裏?”
“阿母帶着我守歷陽城的時候,每天只能喝一頓稀粥,還是用榆樹皮面兒和着麥粉煮的稀糊糊,可是,有稀糊糊吃就已經夠好了,還有多少人連吃都吃不上,說餓斃就餓斃了。你們倆放着好日子不過,天天就知道吵架!我看,得讓你們過點最苦的生活,才知道今天過的每一天都得感激上蒼呢!”
……
兩個小的皺着臉,一句話都不敢駁斥。
眼尖的楊燦看見門口斜倚着的沈皇後,急忙叫道:“阿母,你可來了……我們……”他偷偷瞄一瞄姐姐,聲音低了一調:“我們都知道錯了……”
沈皇後看看女兒:這小丫頭,有時候又什麽都懂的樣子,有時候又任性得很。只是到底都是親生的,她看兩個兒子苦瓜着臉,搖搖晃晃的,好像真的站不住了,還是說:“知道錯了,以後就要改。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為芝麻綠豆的小事争執,值得嗎?!”
太子和臨安王趕緊拼命點頭,帶着哭腔說:“以後再不争搶了!”
“你們先回去吧,下午的功課重:要練射箭和騎馬,還有背書和練字,晚上吃飯時拿窗課本子來,我都要看的。”沈皇後道。
太子和臨安王如釋重負地一溜煙兒離開了。沈皇後把目光瞟向了楊盼:“你呢,想明白什麽了?”
“阿父筚路藍縷一路走來,真是太不容易了。”楊盼掃視着這座裝飾一“新”的後殿,似乎勾起了無數的回憶,“攻城不容易,守成更難。不管是我,還是弟弟們,都沒有任性的資格,我們是大秦的兒女,肩膀上天生就有責任擔着。”
她突然變得嬌柔起來,張開雙臂,撲到母親懷裏抱住:“阿母的意思我懂,可是我不想大家只操心廣陵公主該指婚給誰,也不想這麽快就嫁人生子,走完簡單的一生。”
沈皇後愣了愣:“可是你阿征表兄……”
楊盼搖了搖母親的身體:“大家都告訴他,只有揚名立萬,封萬戶侯才是至高境界,才是成功圓滿。但是我看表兄并沒有這樣的想法,每天被逼着做不喜歡的事也挺痛苦的。他跟我一道長大,是好兄妹好玩伴,再說要進一步,其實真的很難堪的。阿母,讓我們順其自然好不好?”
沈皇後只覺得女兒的長大,仿佛是一夕之間的事,竟然對她的話無以駁斥。那細細軟軟的身子在懷抱裏,非常熟悉,可是又已經跟她嬰幼兒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她心裏有些柔情,有些遺憾,有些無奈,又有些欣慰。
她摟着可愛的小女兒,目光亦掃過後殿這一應陳設,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樣叛逆而有主見,在所有人都覺得荒唐的選擇中,走出了一條令人驚詫的路。
沈皇後說:“你要自己選,我也不是不同意,只是你必須想好了,沒有一條路是那麽輕易可以走完的。我和你阿父當年遭遇過什麽,有些事情你也知道。譬如你阿父還是朝中大将軍的時候,也有不能自主的地方。他被大楚的皇帝逼着休棄我,又被逼着迎娶大楚的永康公主,我也一度以淚洗面,以為這輩子就這麽終了了……”
好在有信任,有堅守,也有上天賜予的機運。
沈皇後看見楊盼也是點點頭:“阿母,我記得,阿父娶那個公主,那個公主一點都不好!後來公主不知道怎麽不見了,阿父又回到建邺,當上皇帝後再次用最隆重的禮節再娶阿母,冊立為皇後……”
楊盼一直沒有深入思考過這些事,上一世是沒心沒肺,過去的事情就全數丢到腦後,想也不願意想;這一世又被勾起了久遠的回憶,卻直覺感到裏面有好多奇怪且說不通的地方。
她正想再就一些細節問一問母親,突然見一個小宦官氣喘籲籲地奔過來,一認臉,是太子身邊的人。
小宦官喘着氣,急得笑都笑不出來,磕了個頭就爆豆子般說:“陛下今日去了外書房,這會兒氣得要打太子和臨安王!求皇後去勸一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