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羅逾目光看着北邊極遠的天際, 好久才又問:“陛下的意思是什麽?”
那幾個鮮卑人說:“陛下說, 西涼想着做牆頭草,現在翻臉不認人, 将來他是一定要複仇的。但是此刻南秦實力不可小觑,北邊柔然又虎視眈眈。俗語說:‘搏二兔,不得一兔’, 此刻只能收斂鋒芒, 先得些南秦的國政、軍政的消息,将來也好一舉制敵。”
羅逾臉色不大好看,好一會兒才說:“陛下——我父皇他沒有說到我?我接下來就一直留在雍州麽?”
那幾個人面面相觑了一會兒, 陪着笑說:“陛下心裏當然是有五皇子的,只是現在好容易殿下能打進到南秦內裏,輕易放棄了豈不可惜?”
羅逾嘴角一翹,全無笑意地揮揮手說:“好吧, 你們去回複吧。如今雍州布防嚴密,輕易也攻不破。我呢,繼續在這兒守着, 南秦皇帝對我已然有疑……我混得一天是一天吧。”
那幾個人泛泛地安慰了幾句,也知道這位皇子從來不得恩寵:血管裏流着皇帝的血, 母親卻不夠尊貴,對于子嗣極多的北燕皇帝叱羅杜文而言, 這樣的兒子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何妨?
羅逾目送他們走了,自己也上了馬。馬小小地跑了幾步,他被颠簸得有些心酸的感覺泛上來。
他從一個孩子一路長大, 身份尊貴是沒有用的。人心勢利,永遠看得出誰可以随便踩一腳,誰卻白都不能白一眼。
他随着母親在皇宮偏僻的角落成長,失寵而絕望的母親永遠有一雙通紅的眼睛,說話永遠帶着抽搐唇角的冷笑。母親不愛世間任何一個人——包括他,他卻極力地希望能得到多一點點的青睐,哪怕為之低微到塵埃裏,或者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記憶中七歲以前都是零零星星的碎片,記憶裏直到七歲的時候,該入學讀書了,才在東宮的書房第一次看見父親的身影。父親英俊而陰鸷,冷着臉瞧他,一點歡喜都沒有。他戰戰兢兢地行禮問安,努力地學習,把書寫的第一張大字恭敬地擺在父親面前,父親卻冷笑着問他:“你越過兄長,來我這裏讨要贊揚,不覺得羞恥麽?”
父親的眸子是淺褐色的,在晨光中宛如帶着一圈金邊,他記得他的眼睛卻是褐得近乎純黑,這一點不同,讓他自慚形穢。
他的長兄是太子,出生以後母親就按着北燕“立子殺母”的習俗被賜死了,失愛的娃娃瞧不得誰比自己個兒好,于是用墨汁潑了他一身。
羅逾回自己所住的地方後只覺得自己這身皮囊肮髒無比。仆婦素來是忽視他的,他只能自個兒脫下被墨水弄髒的衣服,狠命地搓洗,搓得手指的皮膚被堿面水泡得蛻皮,素絹衣服上的墨跡還是一點一點的無比清晰……
母親在他身後尖銳地諷刺:“你就那點出息!我這輩子要指望你來翻身,只怕是做夢!”
馬匹飛馳在田野間的隴道,淚水灑在春風裏,臉頰一會兒就被繃得幹燥。
雍州城的城牆遠遠地出現在群山排闼的地方,灰蒙蒙的夯土牆,立在藍湛湛的天幕前,雉堞上插_着绛紅色的驺虞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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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擦了擦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勒馬,慢慢到了城門口。
城門口都是熟識的雍州守兵,當過的程序一個都不能少,羅逾下馬摘下腰牌給他們檢視。一個城門領笑着對他說:“又勸說無果?”
羅逾點點頭。
城門領笑道:“你哭斷了腸子也沒有用——那幫狗_日的兵油子!回去歇着吧,等王參領回來了,拿白蠟木軍棍狠狠抽丫的屁股,他們自然知道要滾下田插秧。丫的就是不疼不知道怕。”
羅逾愣了一下,明白自己臉上尚留着淚痕,急忙拿袖子擦了擦臉,那城門領沒大沒小地拍拍羅逾的肩膀笑:“這孩子!”
羅逾牽馬進了城,夕陽的餘晖灑在房屋的青瓦上,青瓦上漾起金紅色的反光,漫漫長夜又将來臨。
他讀書,又練了半個時辰馬步和拉弓,然後解衣洗浴,燈燭下,他身上帶着淡淡的汗味,胳膊上有了纖長的肌肉,肚子上隐約瞧得出一塊一塊的腹肌,褲子又短了些,襪子也小了,鞋子也開始擠腳。個子飛長,又該去買新衣裳鞋襪了。
褲腰上挂着一塊玉,每天都會看到,白玉的小豬長得圓圓憨憨,眼睛雕琢成月牙形,圓不溜秋的身子被他長期摩挲得光潤細膩,像玉匠用最細膩的砣輪抛光過。
羅逾的眼睛也跟着小玉豬一起彎起來,用手指在小豬圓圓的臀部撫了兩下,笑道:“你吃香的喝辣的,可不能再圓下去了!”又親了親翹起的豬鼻子,小心用手絹裹好塞在枕頭下面。
他洗沐幹淨,身上散發着澡豆的青木香,散穿着素紗的中單,長長的烏發擦得半幹。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時候。
羅逾盤膝坐在榻上,打開手絹像個孩子一樣盤玩他的小玉豬。頭發基本幹了,才躺下來睡覺,小玉豬擺在面頰前,保證明早起床就能看見。
他對小玉豬說:“阿盼,睡吧。”
想象着她的圓圓酒窩,想着她這樣的幸福孩子每天都能露出來的真實不虛的笑容,仿佛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樣,放松地笑起來。
王藹是這年秋天才回到雍州的。
雍州的所有将士設宴為主将接風洗塵,但覺主将也是個子高了一截,神色卻越發肅殺。
喝過接風酒,王藹便沉沉地掃視衆人,接着問道:“我不在這段日子,一切可好?”
大家一個一個彙報情況,輪到羅逾時,他說:“糧倉檢視過三遍,只有入梅的時候有幾袋放在最角落的糧食有些黴壞,其餘的都妥善保藏,請明公查驗。各處的軍屯,我也催促了很久,七成都是認真種植的,城外一片金黃,均是晚稻和麥子,也有豆和糜子,還有喂馬的莜麥。有三成懶散好賭的軍戶,後來補種未成,地荒着長些薇菜、瓜和豆。卑職無賞罰權柄,只能催督到這樣了。”說罷,無奈地攤手。
這個小郎君話語不多,笑容不少,幾個與王藹關系不錯的人都為他說話,王藹看了羅逾一眼,反正一直黑着臉,也看不出喜怒。只在最後說:“羅郎君,我有話對你講。”
羅逾有小小的忐忑,但是一直以來在這樣驚疑不定的環境中成長慣了,面子上可以做到一毫不亂,淡然地點點頭,留在了王藹的中軍帳裏。
王藹卻目視着案桌上堆疊的高高的文函不說話,等外頭寂靜下來了,才突然從案桌下掏出一瓶酒,說:“這是桑落酒,古人道‘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無奈別離情。’來,喝兩杯。”
羅逾直覺有詐,搖搖頭說:“我不會喝酒。這種北邊酒尤其性烈,消受不起。”
王藹也不強他,自己倒了一盞,先抿了兩口,然後脖子一直,就全倒進喉嚨裏了。他的臉色有一點酡紅,語氣倒還冷靜,無意識地旋轉着酒杯說:“我這次回京,看到陛下新近封了廣陵公主的表兄為虎贲管領,又叫做太子伴讀。”
羅逾說:“既然是公主的表兄,應該是沈皇後的家人,皇帝要重用國戚也正常吧?”
王藹握着杯子點點頭,神色卻異常落寞,接着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公主的表兄才十四歲,這麽快就咫尺天顏,近水樓臺。陛下的心思,皇後的心思,我還有不明白的?……”
羅逾還沒完全明白過來,靜靜地看着王藹又給他自己倒了一杯酒,轉着酒盞笑得戚戚,最後猛地一吸,滿臉浮上紅色,頹然道:“我阿母說得對:一旦有了期冀,就會有痛苦。我呀,就是這點傻。以後再不想她了,安安分分做好陛下的邊将,一輩子得其所哉。”
這下,羅逾也猛然明白過來,“她”是誰?不就是共同所期,因而明争暗鬥的那位?
他臉色遽然發青,伸手對王藹說:“可還有酒盞?”
王藹遞過來一個酒杯,并主動幫羅逾倒滿一杯。
桑落酒是蒸過的烈性酒,羅逾喝了一口,只覺得一股辛辣從口腔蔓延到喉頭,又一路向下燒到胃裏,這樣的并不舒服的滋味,卻讓心裏好受了點,于是一口,又一口,把酒盞裏的酒喝完。
只過了一會兒,腦子裏就像有霧在飄,羅逾覺得好多往事在随着酒勁,往頭腦裏一起湧上來,舌頭不聽使喚,又特別想說話,他掐自己的手心,極力克制自己不能亂說亂想。
“廣陵公主……”他說了半句,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痛到一激靈,下半句才變成了,“是高山上的巍巍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哪座山?”
王藹的聲音忽遠忽近,好像也在飄忽。
羅逾費了老大的勁,把“陰山”二字硬咽了下去,換了“天山”二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中軍帳裏,踉踉跄跄回自己住的地方,用一大捧冷水洗臉,又灌下去一大杯涼水,胃裏的熱酒和涼水,開始一個勁地向上翻騰,腹裏抽搐地絞痛起來。
羅逾顧不得擦頭上的汗,随便扯下外衣,到榻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咬着枕頭忍着痛和想吐的感覺。腰被什麽硬東西硌着,他雙手顫抖,好容易才在層層累累的衣物間摸索到那光潤油滑的一團,心頓時安定下來。
那只白玉雕琢的小豬,被放到唇前親了一下,白玉涼涼的感覺帶來一陣适意。又被牢牢握着放在胸前。
得不到,至少可以念想。
他所求不奢,先得讓自己,還有母親,能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