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楊盼長了個心眼, 先小跑到那幾個伺候李耶若的宦官侍女前, 仔細打量了一下菜色,然後, 她也不去找李耶若的麻煩,而是拉着弟弟徑直到皇帝的禦幄去了。
皇帝正好也不忙。大約也是好容易得到時間休沐,頭發洗過半幹, 散在那裏晾着。他手上捧着一卷書, 一邊讀,一邊伸頭看旁邊巨大的沙盤,口裏還念念有詞一樣。擡眼瞧見女兒和兒子來了, 他才放下書,問道:“怎麽了?”
楊盼心裏不服氣,近前氣勢逼人的第一句,問的是:“阿父, 不知道什麽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楊烽今天被打怕了,躲在姐姐身後,拼命地點頭。但皇帝的目光一瞥向他, 他就立刻凍住了一樣不動彈了。
皇帝被女兒問得一愣,過了片刻笑道:“我知道啊, 你們吃細潤的麥飯和羊肉,士兵們吃的是糜子粥和青菜燒肉渣, 這就是‘不均’嘛。還好我的兵比較知足,不問你這種傻問題。”
楊盼被他說得無語,好一會兒才說:“怪不得要封李耶若作公主, 我看,她才是你親生的……”
楊烽趕緊又點頭,被皇帝一把從楊盼身後拉出來,吓得連連擺手:“阿父別打我,我可什麽都沒說。”
皇帝沒好氣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你看看你像個男人麽?吃飯嫌好嫌差就算了,還要你阿姊給你出頭。你怎麽就不敢站出來跟我嚷嚷:‘阿父就是不公平’?”
他覺得自己沒用勁,小太子還是覺得痛不可當,被激将了一下,頓時眼淚汪汪說:“阿父就是不公平……阿姊說什麽都不會挨打,我做什麽都會挨打!”
楊盼對弟弟翻了個白眼:你是忘了我在外書房的戒室挨板子那碼子事了吧?
皇帝笑道:“不容易啊,終于敢說話了,沒被打成膽小鬼。”把他抱着往膝蓋上一按,伸手就剝褲子。
楊烽吓得“哇哇”叫:“阿父,我錯了,我錯了!別打我!我再不說阿父不公平了!”
皇帝聲色俱厲:“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
在小太子吓得臉色發白的時候,這位親爹終于對女兒說:“阿盼,到角落的藤箱裏取一瓶跌打損傷的藥酒來。”
楊盼這才松了一口氣,翻箱倒櫃給弟弟尋藥酒去了。
皇帝其實是極其疼愛孩子的人,看着在馬背上多日颠簸後的兒子,屁股上被馬鞍磨掉了一層皮,又紅又腫,滲着血絲,還橫貫着一條鞭痕,也心疼啊。但是這些心疼只能放在肚子裏,尤其當他看見楊盼遞藥酒過來時那雖然心疼、但也沉靜的神色,恍惚間覺得自己以往對孩子那種“要月亮不給星星”的寵愛,好像并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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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親手給兒子擦好藥,在楊烽的鼻涕眼淚和“吱哇”亂叫中把他放下來,提上他的褲子就訓道:“這點痛算什麽?騎馬還嫌累,明日跟着大隊伍行軍——用兩條腿!感受一下你阿父當年當小兵時的滋味兒。”
可憐的小太子,騎馬、步行,硬生生跟當兵的一樣跟着皇帝的大軍。到雍州是二十天步程,二十天後,從椎車裏出來的楊盼,看到她那嬌生慣養的弟弟,已經曬得膚色黝黑,而且蓬頭垢面的。
皇帝在雍州城外駐跸,天明檢查過才進城,這晚上算是勝利抵達北巡要塞,軍中準許喝酒,也有雍州城內送出來的大量肉食。楊盼撩起營帳的布門簾,正看見她那個原本矜持驕傲,而且生活得非常精致的太子弟弟,撒丫子飛奔到烤肉那裏,大吼着:“烤豬的耳朵!烤羊的肋條!烤魚的肚子!都給本王留着!”
然後端了一大盤高高興興吃得一嘴油,拿袖子一擦嘴繼續吃。
楊盼恍惚間想:這是她那個寫“玉閨上椒閣,文窗垂绮幕”這樣精致的詩文的弟弟?
沒成想弟弟吃完一大盤肉,擦得一袖子油,居然又取了一盤帶到楊盼的帳前,笑着說:“阿姊,我嘗過了,烤肉裏還是羊肋最鮮嫩,不嚼渣,你嘗嘗看,要是喜歡吃,我再多取點過來。”
楊盼心裏一陣感動,端過熱乎乎的烤羊肋吃起來。她的弟弟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看着漫天忽閃忽閃的星星,突然吟道:
“青史誰不見,
功名憶古人。
白日亂戈影,
爍星移劍文。
雕弓抱漢月,
馬蹄踏胡塵。
邊戍當此夜,
山河盡雲屯。(1)”
楊盼連羊骨頭上最香的那塊貼骨肉都忘了啃——她雖然不會寫詩,但弟弟這首即興之作,磅礴大氣,山河之念和家國豪情溢于言表——真是寫得好極了!
她還沒來得及表揚,楊烽已經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笑吟吟說:“阿姊,我不陪你了,我要趕緊地把這首詩記下來!”把兩只油手往衣襟上擦了擦,沖進太子所居的營帳中去了。
楊盼好一會兒才繼續啃她的肉骨頭,羊肉确實又香又嫩,她吃完一塊,想着弟弟這段日子的改變,興致大發,又想再吃一塊。篝火那裏熱鬧非凡,隐隐看見皇帝在人群裏滔滔不絕,人群不時爆發出哄笑聲和叫好聲,這是皇帝愛兵如子、與民同樂的一貫做派。
楊盼帶着些好奇,準備親自到那裏,挑一塊好吃的羊肋,再聽一聽父親是怎麽跟這些兵丁們毫無上下尊卑、打成一片的。
走到半路,突然看見一個人影茕茕地站在帳營間的陰暗處,若不是她的眼睛有些水光,幾乎就看不見她。
楊盼頓住步子,仔細就着星光打量了一眼,果然是新封的歸義公主李耶若。
李耶若露出一口白牙,笑得依舊是鬼森森的:“公主殿下,去篝火那裏麽?”
楊盼對她全無好感,想着阿父說的“待客之道”,此刻只好擠出笑容說:“是啊。你要肉麽?我去給你取兩塊?”
李耶若顧盼自己拉得長長的影子,笑道:“不吃肉了,我這腰,好容易重新瘦到一搾寬窄,吃多胖了,就不好看了。”
楊盼低頭看看自己的腰腹,卻只看見鼓蓬蓬新近發育起來的胸脯。
胖就胖!她不樂地想,反正王藹和沈征都不會嫌!
想到這兩個人,不免想到第三個人,覺得不該想他,頓時就煩惱起來,食欲也頓時沒有了。
偏生李耶若像她肚子裏的蛔蟲,越是楊盼煩惱,她就越是要提一提醒:“明兒進了雍州,應該能見到羅郎君了吧?和他一起從大涼出來,轉眼一年半沒見了吧?還挺想念的。”
楊盼日日事忙,也沒工夫想他——其實很多午夜夢回,上一世的某些點滴還會回到夢裏,而且都是些美好的記憶——所以當醒過來時,現實的嚴酷就會讓楊盼淚濕眼簾。她感恩這一世的存在,但是為什麽還要有記憶在?讓她被記憶折磨着?
此刻,她只能故作平靜,淡淡地“哦”了一聲。
李耶若在黑暗裏,又露出了她白森森的牙齒,在笑。
“我這次起念,願意以涼國的宗女、秦國的義公主身份北上和親,其實也多虧了他一句話點醒。”李耶若平淡得近乎無味地說,眼睛忽而看一下楊盼,忽而又望向遠處的群山和城牆,“他這個人,不哼不哈的,算計得真精!不過,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也不是壞事。”
楊盼心裏像翻騰着無數緒念,張口問道:“羅逾勸你到北燕和親?!”
李耶若雪白的牙齒倏忽被抿住了,眼睛倒瞪圓了,在星空下熠熠發光,她過了一會兒才笑道:“我沒有說是他勸的啊。”
楊盼估摸到羅逾和北燕的關系,但真正肯定了,心裏還是震驚的,她急切地想從李耶若嘴裏套話:“那你說他點醒是什麽意思呢?他莫非與北燕有關?他不是說是羅右相家裏的人麽?”
李耶若卻不再說話了,定定地看了楊盼半晌,“咯咯”笑道:“公主想多了吧?一語驚醒夢中人罷了,我原來有個癡念,現在癡念沒有了,想嫁個英雄,過我想要的生活。怎麽了,哪裏不合理?”
楊盼吃癟,她知道李耶若撒謊,但她的謊總是撒得很難當面捅破。楊盼只能也笑笑說:“你能想明白要怎麽樣的生活,真挺好的。北燕皇帝是英雄,我先還不明白阿父為什麽要封你做公主,現在明白了,這樣,你才能匹配到更高的分位上。耶若阿姊,恭喜你!”
她帶着三分懇切,笑着說:“若是你有什麽需要的,你只管跟我提。這裏條件是差一點,進了雍州城,普通東西還是應有盡有的。你不要不好意思說話,只要你提,我就想法子替你辦到。”
李耶若嘲諷的神色突然褪去了。
她是個聰明女孩,雖然恨透了這個世界,但是輕重好歹也不是全然不懂。自她被封公主以來,雖然明知道是皇帝的利用,但是飲食_精潔,衣衫華貴,确确實實把她當一國的公主來奉養。哪怕是假的呢!
她看了一眼楊盼,垂下眼睑,面無表情地說:“在建邺,賞賜就夠優渥了。謝謝你。”
楊盼此刻還不知道,李耶若根本不會真笑,當她褪去妩媚、誘惑、嘲諷、激将……這些虛假的笑容之後,一張臉就只會毫無表情了。橫豎是一聲謝,楊盼不必再争一點口舌,立刻回複道:“謝啥啊,一起讀書,一起玩鬧,還是好姊妹。”
兩人道別回營帳後,當楊盼黑甜一覺醒過來,外頭號角聲聲,天還沒有亮,就要拔營了。
她困得要死,但是不得不起身,簡單洗漱用餐,然後縮到她的椎車上,打算邊補覺邊進城。
椎車的輪子是實心的,遇到坎坷厲害的路面也不會輕易磨壞,但是坐上去的感覺其實是很颠簸很不舒服的。楊盼坐在車裏,車輪碾到一顆石子就蹦一蹦,碾到一顆石子就蹦一蹦,她剛剛有點睡意,腦袋就撞窗沿上,甚至整個人就蹦起來再墩座位上,胃裏的早餐都快給颠出來了。
她揭起窗簾看看四周。晨光中,她的太子弟弟興致盎然地騎着順馴的小馬,磨破了屁股多少次,不知是掌握方法了,還是屁股上長老繭了,居然也沒有再叫喚辛苦,見姐姐的頭探出車窗,他揮鞭驅馬,到楊盼的窗邊,低下頭對她說:“阿姊,過了這段石子路,就是進城的通衢大道了!你看城門口,那領頭的不是王藹?”
楊盼突然精神了。
不是因為王藹,而是因為她想到,在城門口迎接皇帝禦駕,應該是雍州城從刺史到縣令——所有的官員。
所以,也包括羅逾啊!
作者有話要說: (1)該詩為拼合加改編,向駱賓王、岑參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