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建邺的隊伍出發時, 已經是深秋了, 即便是江南的建邺城,也感覺到濕乎乎的寒意, 越往北邊走,就越感覺陰冷,過了淮河, 十一月中旬, 下雪了。
豪情萬丈的建邺男兒們,縮在冰冷冰冷的帳篷裏,想着家裏正在準備過年, 而這些熱鬧光景只能在冰冷冷帳篷裏想一想了。
羅逾的身份上是王霭軍中的參事,進出還有兩員親衛服侍。
這日晚間,外頭雪下得紛紛揚揚的,兩個親衛一個籠着炭盆, 一個則拿來一瓶酒,笑眯眯道:“鬼天氣凍死人了,來, 喝點酒暖暖身子。”
羅逾矜持地端過一杯,是溫過的熱黃酒, 帶着甜香,很好上口。今日菜品也不錯, 提供給将官們的還有大塊大塊的白煮肉,蘸着豆醬和韭齑吃,分外的香。
那兩個是越吃喝越得勁, 一會兒就開始借酒罵娘:“鬼天氣!以前還不知道什麽叫滴水成冰,現在可算曉得了,在外頭站一會兒哨崗,耳朵都要凍掉,頭發上的雪花都能挂下來一條冰淩!你說北燕那些人,怎麽就不怕凍?”
羅逾笑笑不說話。
另一個說:“關鍵是沒盼頭啊!這黃河邊一守,天知道守到猴年馬月!北燕人抗凍,有毛皮衣服穿,而且騎馬特別快,不夠他們打啊!”
“再來個飛将軍,或者再來個衛青、霍去病,把北燕的胡人遠遠地趕到陰山以北去就好了。”
另一個駁斥道:“這些漢朝的大将再愛兵如子,打仗還是要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咱們這些人,不還是九死一生?我倒覺得,最聰明莫過于漢朝的和親,皇帝舍幾個公主郡主,遠遠地和胡人結個親,大家成了親家,誰還打仗啊?歡歡喜喜的喝喜酒還來不及!”
對面“呵呵”一笑,捅了羅逾一下:“你聽他想得多美!反正不是他家的女兒,舍到冰天雪地的胡人家就舍了。你但想想咱們如今這位陛下,就廣陵公主一個寶貝閨女,含嘴裏怕化了,握手裏怕摔了,叫他把公主嫁到胡人那裏和親?!”
羅逾終于插嘴道:“可不是,就是和親,也得雙方勢均力敵才有和親的必要,不然,和也沒有用。”
于是兩個人點點頭,笑道“喝酒喝酒”,又給羅逾滿上了一杯,羅逾手遮着杯口,很懦弱地拒絕:“這杯喝完,我不能再喝了,喝了要吐了。”
羅逾心懷警惕,這兩個人看着随意,話裏話外又是“北燕”,又是“廣陵公主”,只怕也非無心。要是自己喝多了,給套出點什麽來,真是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他淺淺地抿了一口酒,然後夾了一大塊白煮肉,蘸上豆醬在嘴裏慢慢地嚼,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養公主的狗時,每天也得單獨給小廚房賠笑臉,求她們做白煮肉蘸豆醬喂狗。
哈,自己現在混得就跟狗一樣。
不,尚不如狗——那些可愛的小狗們,還有機會在建邺溫暖的皇宮裏,躺在女主人的懷抱裏撒嬌,他只能睡在冰冷的帳篷裏,跟兩個大男人擠着。靠近火盆的地方滾燙,離開火盆的地方又冰冷,半夜裏那兩個人打呼、放屁、磨牙、流口水,使得他經常睡不好。晨起看那兩個糙漢子就着被頭擦擦臉上的油和口水,被頭上都是一層黑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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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敷衍完兩個人,三個男人在帳篷裏擠擠睡下了。先還憧憬兩句,指望着到了雍州之後能住點像樣的壁壘和營帳,說說又提到打仗死人的事,頓時又都默然了。不一會兒,營帳裏響起了打呼聲,和在火盆裏幹柴燃燒的“哔啵”聲,襯出外頭無邊的寧靜來。
羅逾雙手枕頭,眼睛凝望着黑漆漆的帳篷頂。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但是被叫醒時一切已經變了。
兩個親衛用力地搖撼他:“快起來!快起來!羅郎君,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羅逾還有些迷迷糊糊的,但是被子被掀掉了,冷得一哆嗦,也很快清醒過來。
“哪裏打仗了?”他冷靜地問。
兩個親衛邊穿褲子、套靴子,邊說:“不知道,剛剛吹的號角。估計是北燕那些狗日的,沒事就愛搶我們,都他媽是強盜土匪托生的!”
羅逾不說話,默默地跟着穿衣服、套靴子,披上一件羊皮的鬥篷,跟着到外頭去。外頭燈火通明,用木頭搭建的簡易壁壘邊,看見有騎兵在飛馳,號角連營,聲音嘈雜,但是,也不混亂。
羅逾有參事的身份,看了看情況後自然先去王霭的軍帳。王霭正在裏頭和其他幾個參事說話:“……小股的隊伍,不用害怕,估計是那裏派的前鋒或斥候,誤闖到這裏——靠這麽近,還有個發現不了的?”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羅逾,安撫地對他笑了笑:“羅郎君,你不用怕,估計就是百來號人,成不了氣候。”
羅逾亦笑道:“我不怕。”解開鬥篷,靜靜地站在軍帳裏,眼睛睃到軍帳東側放的一張大沙盤,裏頭紅棋子、綠棋子擺了一盤。他默然不語,盯了一會兒就挪開了眼睛。
果然不出他所料,天完全放亮時,外頭靜了一陣;太陽升起很高的時候,外頭押解進來數十個人,一例被打得鼻青臉腫,但看得出這些人都是皮膚白皙的異族人。王藹端坐在軍帳的坐席上,表情肅穆,羅逾覺得他這張黑臉真是生對了,完全沒有十六歲少年的青澀,反而有些殺氣騰騰的。
“你們是哪一城的?到我這裏做什麽?”王藹冷冰冰的語調和此時的天氣一樣。
這群俘虜裏被打得最慘的一個,張口“叽裏哇啦”說了一串話。
王藹回頭對他信任的一個主簿低聲說:“鮮卑語?”
主簿點了點頭,也低聲道:“要到了兩國邊境的地方,才有能翻譯的。”
王藹閉目想了想,說:“先關押起來,找到翻譯之後再拷問。”
他眼角餘光看見羅逾臉色不大好,關心地問道:“羅郎君,身體不舒服嗎?”
羅逾搖搖頭:“昨天睡得不大好。不過我覺得這樣一支小小的隊伍,沒有多少人卻又敢靠得那麽近,只怕是來打探的。他們一定知道些軍情,還是盡快找到會翻譯的人,問出他們的來意。若是後頭有大軍壓境,硬拼也沒有意義。”
王藹盯了羅逾一會兒,笑道:“翻譯當然要找,但是如今我們在行軍的路上,諸多要務要盡先,如果遇到了北燕的大軍,就打呗。你要怕,可以留在後帳,或者去管糧草。”
他身邊幾個親衛掩嘴葫蘆偷笑,滿眼都是對這個白面俊秀小郎君的輕蔑。
羅逾低頭不再說話。
他聽得懂。
為首的那個俘虜十分嚣張地在說:後面有十萬大軍,踩死這裏這支數千人的隊伍如同踩死一窩螞蟻。放了他們,他還能給求個情,免得南秦的孱弱漢人死得太難看。
羅逾并不想給王藹陪葬。這裏的人抗擊十萬大軍,那是以卵擊石,真的是被踩死都不夠。但是他既然自稱是西涼人,那麽西涼的官方語言是匈奴族的語言——他也特地學了不少的——如今若是立時號稱自己還懂得鮮卑語,只怕猜忌轉瞬即至。
煎熬到王霭在軍帳中把事情吩咐完,各位參事和主簿才散開,羅逾到了軍帳外,這正是雪後陰冷的白日,太陽灰蒙蒙地隐在薄雲之後,地上被踩得髒兮兮的雪凝結成薄薄的冰殼,一不小心就會打滑。羅逾遠遠地看見,新抓來的俘虜被捆在木栅欄後面,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
他假作無意一般走過去,俘虜裏幾個氣焰高的登時就罵了起來,還是叽裏咕嚕的鮮卑話。
羅逾對一旁看守他們的南秦士兵說:“這地方四處透風,到了晚上只怕會把人活活凍死的。”
士兵笑道:“凍死個把就凍死個把,還稀罕他們?養活了還費糧食!”
羅逾點點頭:“也是。不過殺雞要能儆猴,王參領還要從他們的嘴巴裏撬出敵軍的秘密,若是白白凍死了,秘密就沒有了。我看,今天為首說話的那個最刺兒頭,我們西涼那裏的刑罰:挑斷他手腕上的血管,讓血一滴滴地淌在雪地裏,人不會立刻就死,但是血流得越多,渾身就會越冷,最後手指會一節節凍脫——這個人是沒用了,倒可以給其他人瞧個怕懼。”
他目光一掃四周,那些看守的士兵大概沒想到這十幾歲的少年說起折磨人的刑罰居然能如此淡定狠辣,皆俱愣在那裏;栅欄裏最刺兒頭的那個北燕士兵,臉色煞白,俄而破口大罵起來。
羅逾聽他用鮮卑語裏最惡毒的詛咒在咒罵自己,面無表情,仿佛聽不懂一般。
倒是看守的士兵陪着笑說:“參事大人,這些俘虜的處置,得咱們王參領說了才算。要不,你把主意跟王參領說說?”
羅逾點點頭,巡視了一圈,吃了簡單的午飯,然後到軍帳歇晌。他的兩名親兵鑽進帳篷說:“總算參領開恩,因為下雪,今日、明日不開拔了,咱們可以休整兩日再往雍州走——前段日子急行軍,腿都要跑斷掉。”
羅逾說:“你們怕雪,北燕人可不怕。”
親兵笑道:“怕他囚攮的北燕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羅逾看他們倆解甲要睡,也笑道:“睡便睡吧,難得兩天不用行軍,你們不把那髒兮兮的被頭洗一洗?臭得這樣,怎麽睡得下去?”
兩個人看看羅逾的鋪上,雖然是打得地鋪,是油布氈子上簡單地鋪褥子就算床了,但是被褥蓬松,枕頭和被子都漿洗得雪白,散發着皂角的清香氣味,就跟這個少年一樣清爽潔淨。
他們“呵呵”笑笑:“羅郎君,咱們粗皮糙肉的,實在不講究這些穿的用的,也不覺得髒和臭。有洗衣服被子的時間,還不如去偷偷搖兩盤摴蒱,不定能掙幾個零花。你要不要去試試?咱們軍裏不許賭大的,但因為陛下好這一口,所以略微玩一玩,不惹出事來,上官也不管。”
羅逾搖搖頭,笑着說:“那個東西我玩不來。我昨晚上沒睡好,下午沒啥事就補覺吧。”
說罷,也卸了外頭皮甲,解脫帽子,烏鴉鴉的青絲绾着髻,拿一根和田青玉簪子貫着。
兩個親兵出去了,羅逾枕着頭,靜靜地等待着。
催吃晚飯的梆子還沒有響起,外頭就又嘩然起來,取兵器的“當啷當啷”聲一片混亂,不少人在大喊:“快!快!北燕人又來了!”“好多人!趕緊圍好壁壘!放鐵蒺藜!”……
羅逾把耳朵貼在地面上,大地像擂鼓一樣,震動得驚人,沉悶的馬蹄聲夾雜着而來,沒有十萬,也有數萬之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