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楊盼沒有答應舅舅, 也沒有不答應, 強撐着做了個微笑就找借口告辭了。
她覺得自己的肚子裏鼓鼓脹脹的像卡了個石頭球,大約是剛才的早餐吃得太急了, 頂在胃裏沒有消化。
她一路想着阿舅的話,很快就決定還是去看一眼羅逾,跟他說一聲“再會”。
因為這一次告別, 也許就是後會無期。她的人生也許就要從此改寫, 再不與這個人有任何交集。
可是,也恰恰就是這樣的時候——得不到後的那種念想和遺憾——楊盼特別想再見一見他,送一送他。
哪怕就算是告慰一下上一世愛着他卻枉死的自己吧?楊盼這樣自我安慰着。
果不其然, 她很快就聽到前朝的消息,皇帝也打算未雨綢缪,增兵到北邊黃河沿岸,把守黃河四鎮的要塞, 強化北燕、西涼和南秦三地的交界之地——雍州。新近被升職重賜的王霭,帶着皇帝新近劃撥給他的一支軍伍,要去獨當一面, 執掌重任了。
朝廷調撥一支軍隊,從口糧到民伕, 從路線到驿遞,從哨兵到斥候……是相當紛繁的工作。動一支兵, 通常要花上十倍人數的口糧,國庫稍有空虛都無法支持。
所以籌備好之後,王霭準備出發的時候已經十月中旬了。
皇帝自有餞別将士的大宴飨王霭和所帶的人馬, 私下裏,又有一次皇宮的家宴,在顯陽殿單獨宴請王霭和他這次帶去的一些有職務的人。
宮中女眷一般不參加這樣純爺們的宴會,皇帝勸楊盼找個機會與王霭單獨說幾句話,楊盼死活不同意:“他去當他的差,我為什麽要跟他說話?我沒什麽話要跟他說的。”
皇帝看看身量未齊的女兒,覺得還早,也就不再強迫她了,笑眯眯哄她:“好好好,來日方長。這次大宴裏有啥你喜歡吃的,你叫人直接去禦廚房端回恩福宮吃,好不好?”
楊盼則跟皇帝報賬:“郊外的餞別宴花了國庫二十萬錢,今天雖然是宮中小宴,也用了三萬錢。其中駝峰和熊掌最貴,次則是黃河鲂和四腮鲈。”
皇帝不由斜望着女兒:“喂,你阿母都沒這麽管過賬!”
楊盼笑道:“我不是管賬,我是發現,這樣的流水也挺吓人的。”
皇帝揮揮手道:“得了吧!上次從西涼搶來的錢還沒用完呢,只要你們姊弟幾個不跟前朝那些奢侈的藩王公主們學,你阿父還不至于窮酸到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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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也有些道理。我一會兒吩咐侍宴的宦官們,吃剩的菜肴,只要不是剩得很難看,都不許倒掉。”
楊盼在顯陽殿後面陪伴母親。沈皇後近來嗜睡,聽着前頭宴席上的鼓樂聲聲就覺得犯困,支頤斜倚在榻上。楊盼貼心地說:“阿母,我給你按按頭頂,你閉目養神,今兒宴飨的用度,等明天我再和你彙報。”
皇後躺下身子,被女兒按摩得很是舒服,漸漸呼吸勻淨就睡着了。
楊盼蹑手蹑腳出去,擺擺手,又指了指裏頭,示意在外頭服侍的宮女們不要大聲給她問安,悄聲道:“我去前頭看一看。”
前頭大門敞着,裏面喝酒喝得正熱鬧。
之前,楊盼在宴請的名單裏是看到羅逾的名字的,當時也故作閑閑地問負責宴會的黃門總管為啥請這些人。總管告訴她,不管怎麽樣,羅逾是西涼右相的兒子,肯“自願”去軍伍裏學習,皇帝這邊當然要有表彰的意思,請一頓飯再尋常不過。
她不方便靠近大殿,遠遠地看見皇帝端了端醴酒的杯子,下面一片稱頌之聲,幾十個食案前跪坐的,哪一個是羅逾她也不知道。除了守株待兔似乎別無他法。
楊盼不甘心,在顯陽殿後的樹叢和密草間尋覓了一番,然後背了個布褡裢到大殿側翼的窗口一張望,對那值守的小宦官嬉皮笑臉:“我阿父還在喝酒哪?”又努嘴指了指後殿:“我幫你看一下,你悄悄到陛下身邊說一聲:皇後犯困已經睡了,陛下最好別喝太多,萬一喝吐了不太好。”
阖宮皆知,皇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懼內。
皇後在孕中,被寶貝得眼珠子似的,要是嘔吐的味道熏到了她,或者醉鬼哪個動作不慎碰到了她,那就是天大的事!
小宦官不敢怠慢,急忙從側門溜進去禀告去了。
楊盼也在側門抖摟了幾下褡裢。等小宦官回報好出來,她點點頭,又若無其事地走了。
她繼續遠遠地盯着,在中和韶樂中,聽見了幾聲蟋蟀的“瞿瞿”鳴叫,接着,那些食案邊的影子,有一個不安地動了動。
不出她所料,那個影子大概忍耐了一會兒忍不住了,起身退到角落,又慢慢地從門口出來,她聽見羅逾那熟悉的聲音,在對門口的小黃門說:“不好意思,方便。”小黃門指了指裙房那裏的一個角落。
那算是顯陽殿比較僻靜的一個角落了,羅逾剛到了圊廁的門口,便看見大樹後有一個影子向他閃了一下——身量不高,梳着圓圓的小鬏,背着光的臉頰也是圓圓的,側面光影勾出面頰和酒窩的銀邊。
“噓!”那身影向他發出聲兒,又招招手,指了指一旁的假山和樹叢。
羅逾猶豫了不過片刻,就跟着她到了假山後頭一處凹洞。
“我是來——”他說了半句,想必楊盼知道意思,所以不肯說後半句不雅的話,“公主有什麽事呢?”
楊盼覺得他今日有點冷冰冰的,心裏不知道為什麽有些難過。她搖搖頭:“沒什麽事。你要走了……”
“嗯。”他簡單地應了一聲,擡起眼皮在暗暗的假山邊打量着女孩子,星光淺淡,只能看見她大致的輪廓,還有眼睛裏反射出來的光,一閃一閃的。
這樣過于簡單的答話,明顯不是想交談。楊盼有些餒然,但是想到這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覺得這一世似乎還是她對不起他更多些,便不在乎他的冷淡了,鼓起勇氣擡頭對他說:“你們就快要開拔了吧?”
“嗯。”羅逾多說了三個字,“五日後。”
“哦。”楊盼磕磕巴巴的,“不知道你習慣不習慣那裏……”
羅逾冷淡的神色似乎被嘴角略略勾起的一點點苦笑沖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到大秦來之前,也不知道自己習慣不習慣這裏,不過,逼也就逼出來了。”然後頓了頓,突然說:“謝謝你的關心。”
楊盼突然覺得這不是前世那個他,那個他表面上謙和淡泊,對她總是熱情似火的。可這個,隔着好遠好遠的距離一樣。
她曾經那麽希望遠離他。
可是今天,還沒有知道他的所有秘密,突然真的要遠離了,或許要永別了。
楊盼的心裏真是酸楚得厲害,不由吸了一下鼻子,擡頭說:“好吧。你自己多當心,不要做冒險的事。這輩子……還是可以圓圓滿滿的。”
“什麽‘圓圓滿滿’?”羅逾問。
楊盼突然覺得詞窮:她在胡說什麽?上輩子她沒有圓滿,他自然也沒有圓滿;這輩子,他們倆怎麽樣又算是“圓圓滿滿”?自己的言語給自己下了個好大的套!
“我是說……說:再……再會。”楊盼說得有點磕磕巴巴的,但還沖他揮了揮手。
羅逾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緊盯着人的那雙眸子像是結了冰。他靠近了她幾步,仿佛也是要說“再會”,但是半天都沒說;仿佛又是在責怪她一直以來的薄情冷意,但是也沒怪。
楊盼感覺得出他生氣了:上一世他生氣的樣子也是這樣,不太多話,但是像在寒天裏的鐵器一樣。
如果是她說話、行事不當惹他生氣,他一般也不會發火或暴躁,也不喜歡一冷冷多少天互不說話。他會——
楊盼突然臉紅起來,那時候,如果是她蠻不講理、無理取鬧,他其他事不敢做,但是敢這樣一步步逼過來,把她逼到牆角裏,然後一下子出手把她摁在牆壁上,接着不容她反抗,就是一頓霸道的深吻,吻得她透不過氣,腿腳酸軟,再也無力掙紮為止。
羅逾就是這樣一步步逼近了過來,楊盼的心“怦怦”地飛快地跳,竟然有一點點期待。
但是,他靠近了,沒有摁住她的雙腕,沒有壓住她的雙肩,沒有攬住她的腰肢,也沒有吻過來……他伸手在她滾燙的耳垂上揉了一下,好奇地問道:“咦,你的耳朵怎麽這麽熱呀?”
楊盼反應過來:她現在才十二歲多!有了點小大人的樣子,有了點大姑娘的韻致,但她還是十二歲而已。他怎麽會去強吻一個十二歲的女郎?他又不是禽獸!
她的臉頓時更燙了,還帶着一些少女的惱羞成怒,“啪”的一聲把他的手打開:“都怪你!”
羅逾愕然了瞬間,然後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手背,對楊盼微微一笑:“那好吧,都怪我不解人意。感謝你的‘再會’。我也對你說一聲:再會。”
楊盼眼眶子發酸,嗓子眼一抽一抽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上輩子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愛他,這輩子不敢了。得不到的好像都是最好的,她罵自己犯賤,所以好容易來了一句:“好的,你可以去圊廁解手了。”轉身就要走。
羅逾在她身後說:“謝謝你特為提醒我不要以身涉險,我會當心自己的安全。漢人說‘再會’,是再次會面的意思吧?”
楊盼停住了腳步。
羅逾的聲音帶着他慣常的暖暖的笑意:“再會。阿盼。”
楊盼只覺得臉頰一涼——她忍了許久的淚水在聽到這聲熟悉的昵稱之後落了下來。
阿父這麽叫她,阿母這麽叫她,阿舅這麽叫她,還有遠在秣陵不肯過來的外公外婆也會這麽叫她。
上輩子他也一直這麽叫她。但這輩子是第一次。
羅逾望着她頓在那裏像根美人柳一樣的身影,不由會心一笑:他剛剛就該想到,顯陽殿的大殿裏怎麽會突然蹦出七八只蟋蟀?他害怕這些蟲子,自然要出來躲一躲。
這是因為楊盼特意想跟他說一句“再會”。
這曲折委婉的小意兒,還有紅撲撲、熱乎乎的耳垂。他明白了,也感懷在心。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兩只會小小地分開一陣,我大概會花開兩枝那種寫法。當然,flag已經立下,既然說了“再會”,自然要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