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羅逾被扶到西苑自己的屋子裏, 渾身的力氣已經像被抽幹了一樣, 好容易可以躺下,頓時死過去一樣昏睡起來。
再醒過來時是被痛醒的, 窗簾都沒有放下,能看到墨藍的秋空中撒滿了星子,銀河的一角落在窗沿上。他想起身放下簾子, 試了兩試覺得難以動彈。又覺得身後板結着血漬, 動一動就硬邦邦地硌着人,亦只能一點一點挪到榻邊,打開衣箱尋洗換的裈衣和下裳。這一點點動作, 已經又累又痛,眼前金星亂冒,背上又被汗濕了。
他倒也夠堅忍,只不過覺得濕膩難過, 便生出對自己肮髒皮囊的畏懼來。
忍着撕裂皮肉般的劇痛,把被血黏在身上的裈褲褪了下來,又将汗濕的衣裳全部換掉。身上一跳一跳的痛, 心卻平靜了。白天睡過了,這會兒怎麽也睡不着, 疼痛倒也使他聚神,腦子裏開始盤算皇帝今日的幾項責罰。
明顯是不懷好意的:打他, 或是出于給女兒出氣;命他去建德公家磕頭,明顯是出于試探;而把他發到軍中,不管皇帝的目的是什麽, 确實給他帶來了大_麻煩。
但是福禍相依,這麻煩也不是不能化解——只看怎麽化解罷了。
這樣想着,覺得拜會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家人,倒不失是一個機會,可以好好觀望一下,能不能有為他所用的人。
行刑侍衛下手雖然不輕,到底也不敢下死手,而且打的數量不多,三五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羅逾起身确認行走無礙,便上書要去拜皇甫道知的神主。皇帝自然批了,而且還派了軟轎和幾名虎贲侍衛一道陪同。
到了皇甫道知擺在建邺城外、皇甫氏家廟的靈堂裏。前朝消亡,原本的太廟拆毀,琉璃瓦的屋子改成了民人所用的灰瓦,家廟的格局也縮得很小,牆外是大片農田,牆檐上爬滿了絲瓜、扁豆的長藤,綠蔭裏結着無數的果子。大門開着,根本沒人守——跟所有的農家院子一樣。
羅逾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在虎贲侍衛的陪同下進了屋子。靈堂裏猶自挂着白布,神主是剛剛寫上的,供盤裏寥寥地擺着幾個饅首,皇甫道知還沒改嫁的幾個妾,跪坐在地上的蒲團上,閑着嗑瓜子聊大天:
“我可守不住了!皇甫家也就剩幾個宗親還茍延殘喘,又沒權、又沒兵,還能複辟?哈哈哈……”
“極是呢!想想當年挨他的打……哎,要不是有個孩子養,我早就——”
突然看見進來的人,幾個妾都閉了嘴,又覺得不對,趕緊把裝瓜子的紙袋藏到裙子後面。
其中一個問:“各位官爺是來?”
虎贲侍衛們都不說話,退了半步讓羅逾一個人孑然立在最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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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頭,皇甫道知的兒女們也出來了,他的長子皇甫兖挺胸凸肚,上前問:“你是來祭拜建德公的麽?”
羅逾點點頭。
皇甫兖問:“您是什麽職位?”
羅逾搖搖頭:“什麽職位都沒有,我還是一個白身。”
皇甫兖皺着眉道:“我阿父是朝廷欽封的建德公,怎麽會與一個白身認識?”
他身後那個小女孩尖刻地說:“噢喲,好像你以往不是白身一樣!此前三天,‘建德侯’大人和他的弟弟妹妹們都還是個鄉下孩子!咦,正不知阿父怎麽認識這一幫子鄉下孩子做了兒女?”
皇甫兖大怒,回身沖妹妹揮了揮拳頭:“你少嫉妒我!我從今後就是建德侯了——朝廷欽封的!”
女孩子便是皇甫亭,冷笑一聲:“給了個虛銜、二十鬥米的薄祿做恩典,你就連阿父怎麽死的都忘了!”
幾個小妾臉色大變,争先喊道:“阿亭!住嘴!”
又對羅逾和虎贲侍衛們磕頭、賠笑、打招呼:“小女郎才九歲,不會說話,不懂忌諱,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計較!”
羅逾的目光格外多看了那小女孩兩眼,不動聲色地勾一勾唇角,說:“建德王亡故,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該給他送油膩之物,致使建德公腸胃不耐而病故。我今日,也是來賠罪的。”
說罷,恭恭敬敬地撩起袍擺跪下來,又認認真真對着神主稽首,磕了三個響頭。
身上的傷被撕扯,一陣陣痛,羅逾正在忍痛間,不妨皇甫兖上來一拳頭打在他肩膀上:“原來是你害了我們阿父!”
倒又是那個女孩子,一把拉開哥哥:“你打人做什麽?除了出氣,于事情有裨益嗎?”看了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羅逾一眼:“頭你也磕了,人可以走了吧?”
羅逾捂着肩膀,沒好意思捂屁股。他艱難起身,看了看皇甫亭,微微笑着說:“謝謝你!”轉身離開了。
身後,聽見皇甫兖在吼他的妹妹:“你傻啊!人家知道你是公侯家的女兒,肯定是不安好心的!就你這麽醜,還以為人家俊朗小郎君為啥對你笑?”
而當妹妹的亦不甘示弱,回吼過去:“你才傻!真把這個‘侯’當什麽寶貝?除了你,誰還看得上?你怎麽不說,要是阿父還在位,你還是太子,我還是公主?現在雞狗不如,還以為自己是落架的鳳凰、淺灘的蛟龍?”
幾個撫養他們的小妾慌忙在那裏勸:“哎喲!都少說兩句!什麽‘太子’‘公主’的,說這話當心小命!”
羅逾背對着他們,暗暗地嘆了口氣。
這一家子活着也和死了沒差,被貶民間這幾年,茍延殘喘、不思進取、沒有學問;只要有口粥飯吃,有個屋頂遮頭,就已經不知道多滿足了。
指望着他們,等于沒指望。
唯獨這個叫皇甫亭的妹妹,似乎稍微有些出息、有些智慧,但是,年紀太小,等她長大,不知道還要再等幾年。
又想到皇帝命他去戍邊。他怕的不是去邊疆,而是另有所懼——只是,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一點不敢說出來。
現在唯一擔憂的,無外乎這一走,還怎麽實現自己的目标?
思緒一發散,他驀然又想起楊盼那日埋頭在父親懷裏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裏有些失悔:怎麽見到她就心裏軟了呢?要是叫母親知道他這毛病,不知道要怎麽毒辣地譏諷他呢!但是,他也無法想象那個甜蜜而柔美的小女孩如果挨完這麽重的責打會是怎樣的結果。
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因為想起了太子的師傅所講的:大道以多歧亡羊,選擇的時候,不知道羊是往南還是往北跑了,所以,選擇的對錯一時也是未知數,一旦選擇了,天知道會發展到哪個方向上去。那麽,無愧于心大概也是選擇的唯一法則了。
而他心裏那個甜蜜而柔美的小女孩,和父親合夥演了一場苦肉計。也就挨了兩下打,但是足夠她撒好一陣子的嬌了。
已經過了五六日了,皇帝和皇後還是日日要親自到恩福宮來探望。楊盼明明已經活蹦亂跳了,但是聽說皇後要來,立馬一咕嚕鑽床上,伏在枕頭上仿佛還是不能動彈。
沈皇後少有地對她和顏悅色,心疼萬分,這口氣要撒,自然還是皇帝背鍋,她的話也已經是說了五六遍了,還是忍不住要說:“乖囡,這次可受了老罪了。都怪你阿父不好!”
皇帝不敢辯駁,搓着手在一旁賠笑,見皇後皺着眉彎腰撫弄女兒的樣子,急忙扶着她說:“阿圓,阿盼沒事的,倒是你別急壞了身子,到底肚子裏還有個娃娃呢!”
沈皇後橫眉道:“給你生娃娃又有何用?又不疼惜!你要使苦肉計,怎麽不自家苦一苦自家的肉呢?要苦我的女兒!”
“阿圓,其實吧,這次阿盼犧牲了一下,我也心疼啊,這也是我女兒啊!但是有用啊,不能不揮淚啊——諸葛亮還斬馬谡呢。”皇帝弱弱地辯解道,“再說我願意親自‘苦肉’,也得有說得通的理由啊?這事兒你得理解我啊。”
皇後立起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說:“誰說我不理解你啊?怎麽的,你打了我女兒,我還不能抱怨兩句?”
“能,能!你說,你說,我不回嘴了……”這個時候,再強悍的皇帝都只有斂息屏氣,乖乖點頭,生生地受老婆的責難,頭都不敢擡。再大的委屈,也須得咬着牙齒、陪着笑臉來扛。
楊盼躺在床上,看母親好像真的有怨氣,忙搖搖她的手說:“阿母阿母,我要吃你做的湯餅,鹵肉味兒的。”
皇後頓時不吵吵了,起身說:“好,我這就去給你做!”
皇後風風火火下廚去了,皇帝終于長籲了一口氣,對女兒豎豎大拇指,又悄悄問:“傷得怎麽樣?不很重啊,應該好了吧?”
楊盼嘟着嘴:“沒好,還是疼得要死。”
皇帝說:“其實就打了兩下,怎麽會還疼得要死?”
楊盼叫屈:“可是一道青,一道紫!這要二十板子打完,阿父準備給我收屍啊?”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拍了她後腦勺一下:“這張嘴會說人話不?”但緊跟着又說:“對了,有件好事告訴你!”
楊盼眼睛一亮,從枕頭上側過頭問:“什麽好事?”
皇帝說:“你那個指婚的驸馬回來了!”
楊盼臉一呆:“王藹從雍州回來了?”接着嘟囔道:“這叫什麽好事啊!我才不承認他是我驸馬……”
皇帝笑道:“王藹的父親可是當年把我從淤泥裏拔_出_來的人,王藹本人也是個好孩子,你別總對人家偏見嘛,感情那是處處就有了。再說,上次你自己也說——”
楊盼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這是存稿最後一章。這兩天房間裏電腦沒法上網,只能用手機碼字,手機發布,速度立刻回到解放前了。明天估計要停更一天了。如有錯別字,歡迎指出,沒法預覽,已經看不見錯別字了。
含淚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