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王藹從雍州回來, 正是因為他在打擊石溫梁的作戰中大立奇功。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 雖是文臣家的出身,但自小佩服那些立功的武将, 起了投筆從戎的心思也不是一年兩年,皇帝派遣他去雍州任司馬,也有報答他父親當年知遇之恩的意思, 更是對他的歷練和重用。
王藹也不負所望, 這次打擊石溫梁在武州的叛亂,他根據皇帝的指示,親自為刺史謀劃, 然後在把石溫梁的主力軍誘出營地之後,又是他率領三百人的奇兵勇士,在石軍的糧倉放了一把大火——糧草被燒,石軍立刻士氣低落。再兩翼包抄, 把敵人包餃子似的打得落花流水。
皇帝賞功,王霭自然是頭一份兒,只是雍州尚有一些殘餘的事務要處置, 所以石溫梁被獻俘的大典,他并沒有參加。這次要彌補, 除了朝堂上一番铿锵的贊揚之外,皇帝幹脆決定設家宴款待新近賜封為中軍參領的王霭。
王霭的父親王谧, 在皇帝楊寄登基前,曾經得到過他親口的許婚。但是事情已經是六七年過去了,當年的大将軍現在成了皇帝, 王家自然不敢再提這碼事,但見家宴中,屏風背後還有女眷參與,心裏自然是喜悅的——那意味着皇室的女眷将在屏風背後窺一窺這位有可能成為乘龍快婿的男兒,說明八字還是有一撇的。
“少年兒郎,前程無量!”家宴中,皇帝也顯得随意,一身绛紅色的繡螭龍常服,挽着袖子端着酒杯,拍拍王霭的肩膀,“喝!”
王霭打仗有勇有謀,說話卻木讷,眼睫飛快地眨動,顯得很激動,但是除了說“多謝陛下厚恩”,什麽詞兒都沒有,只一仰脖子,把一大杯酒灌到了肚子裏,那張曬得黝黑的面龐,頓時有些酡紅,更顯得憨厚樸實如田間農人一般。
屏風之後,沈皇後悄悄對楊盼說:“一看就是個實誠人!”
楊盼木着臉不答複,一口一口往嘴裏送好吃的。
沈皇後嗔怪地剜了她一眼:“就知道吃!這麽大女郎了,就不能關心點正經事?”
楊盼叫屈道:“我和他有什麽正經事兒啊?我又有多大啊?”
不錯,楊盼才過了十二周歲生日沒幾個月,也還沒有初潮,指婚出嫁這種“正經事兒”确實早了點。但是沈皇後見她和羅逾那種小兒女的模樣時不時顯現出來,心裏當然擔心啦!要是寶貝女兒嫁給一個都不知道真實身份的異鄉男人,将來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麽事。
她被楊盼搶白,不由氣惱地低聲斥道:“能了你!挨打還沒過幾天,屁股不疼了是吧?一句接一句跟我頂嘴?”
楊盼知道理虧,不敢多話,也不敢多吃,筷子在盤子裏胡亂翻揀着,更多的時候是嘟着嘴生悶氣。
沈皇後有些沒意思起來,恰好看到一條醋溜魚上桌,便夾下最好的一塊肚當,去掉大刺,放到楊盼的飯碗上。
楊盼心裏一軟,想到上一世她就是橫豎對王霭喜歡不起來,結果嫁給羅逾後是這麽個倒黴結果。這一世又沒有其他人可以選,要不真的先和王霭處處看?要是慢慢看他順眼了,嫁給他也算免了自己的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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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無法選擇所愛的人出嫁,她又覺得心酸、不甘,夾了魚肚當放進嘴裏,酸酸甜甜的口味一激情緒,不知怎麽兩滴眼淚就挂下來了。楊盼伸手把眼淚一抹,沈皇後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恰恰聽見太子在酒桌上傻乎乎問:“王家阿兄,你的臉為什麽黑紅黑紅的呀?”
皇帝在外頭訓斥他:“就你臉白!曬得太少!以後每天加一門課:天天中午去太陽下頭給我跑圈、舉石鎖!”
裏頭,皇後不由也嘆口氣說:“長一副好相貌,确實沾光不少。王霭其實五官也還不錯的,不過你要實在覺得他……”
楊盼打斷說:“馬上重九節,我想去登山,叫王霭帶些禁軍陪我去鐘山吧。”
王霭接了這個任務,自然是欣喜若狂。皇帝臨時給了他三百禁軍扈從。待到十來日後的重陽節,恰好是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公主要去鐘山登高,是從宮城出建邺城,再出建春門,沿着河道向東去鐘山。一路上灑掃幹淨,鋪灑黃沙,再派禁軍檢查兩邊的民戶,全部弄得妥妥帖帖的。
王霭自己也打扮得周正,他不知道楊盼喜歡怎樣的裝扮,想來小小姑娘,總歸喜歡寬袍博帶的文人模樣,于是早早地熨燙整齊了一套時興的月白綢子袍服,青色鶴氅,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冠戴齊整,到太初宮側門口迎候。
正等着,突然看見一個人從外頭繞過來,與他的親衛說了幾句後,親衛過來回報:“王公,這是西涼右相的兒子、送在建邺學習禮制的羅逾、羅四郎君,說有事跟王公禀報。”
王霭知道羅右相這個人,但對他的四郎君是完全沒有概念,只能禮貌地回複道:“你去跟他客客氣氣說:今日公主出行,一應儀仗禁衛事務繁忙。他若有事,今晚我回去後在家中款待他,請他到時候遞名帖給我就是。我會備着好茶好酒給他賠罪。”
親衛過去了片刻,又回來說:“羅四郎君說,王公今日要伴公主出行登山,只是打扮上不太合适。他在宮裏伴讀太子,與公主接觸甚多,頗為了解,只不知王公願意聽不願意聽?”
王霭躊躇了一下,說:“好吧。公主還在裝扮,尚未出來,我就聽他說兩句吧。”
羅逾疾步上前,深深地對王霭一個大揖做下去。王霭倒不好意思起來,扶起他又待回禮。羅逾一把托住他的手肘,道:“王公客氣了!羅逾日後是王公手下之人,今日先來拜會,日後王公回北邊,還期望王公多多照應!”
人家彬彬有禮,王霭雖然覺得此刻談這個好像不合時宜,但是也不好多言,泛泛地客氣兩句,才問:“剛才羅郎君說,有衣着裝扮上的事要賜教。不知有何見教啊?”
“不敢,不敢!”羅逾打量了打量王霭,搖搖頭說,“恕羅逾直言,王公皮膚不甚皎潔,衣着用深青和月白都格外顯黑。而且,公主出行,王公指揮禁軍,是武将的事;公主估計還要帶她的獵犬,若是王公寬袖博帶,只怕連騎馬都不方便。”
“難道穿騎射的衣服?”
羅逾拱手道:“某只是說一孔之見,請王公自己裁定。”
王霭低頭打量了自己的衣衫,尤其伸出一雙又黑又粗,握過刀兵的手,頓時覺得和那月白的袖口、深青的外袍果然極不相稱;再一回頭看到羅逾象牙白的皮膚,細膩潔淨又不顯得柔弱,襯出他濃黑的眉眼,簡直是俊朗得畫中人一樣,王霭頓時覺得自卑起來。
他虛心求教:“那麽,郎君覺得我穿什麽顏色的騎服好看呢?”
羅逾說:“大秦的國色是绛紅,這顏色淺膚色穿好看,深膚色穿也精神,配着濃黑色的絲絨鬥篷和鹖冠,最襯人的英雄氣。王公可以試一試。”
王霭棄文從武後,其實穿武服更習慣,依言換了一身,和虎贲侍衛們的襜褕是一致的顏色,果然顯得風姿飒爽,再跨上馬,格外英氣勃發。
羅逾适時道:“陛下命我和王公交接,先在虎贲營裏學習,日後随着大軍開拔北上,不知可否鞍前馬後跟王公學習?”
王霭才回到京城,完全不知道楊盼、羅逾等在後宮裏的糾葛,他豪爽地說:“好說!有多的侍衛服飾,你今日就穿上跟我辦差好了。”
不多會兒,幾十個小宦官舉着宮中公主所用的紫绫步障緩緩出了宮門,後頭一乘紅綢軟轎,再後頭是無數旗幡、儀仗、鐘鼓……王霭只管滾鞍下馬,沖着那軟轎屈膝問安:“臣中軍參領王霭,叩見公主,公主萬福金安!”
轎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過了一會兒,馬蹄聲響,王霭的頭頂上響起馬鈴聲和楊盼“咯咯”的笑聲:“王郎君,我騎馬去鐘山,轎子是做做樣子的。”
王霭錯愕擡頭,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穿一身大紅色的窄袖騎裝,長長的绡紗裙子垂落在馬鞍邊,镫子上踩着一雙黑色羊皮的小靴子,還繡着暗花;裹着的鬥篷也是黑絲絨的,軟軟地勾出她嬌俏的身形來。
小姑娘年歲不大,可是眉目輕靈,大眼睛在秋陽下閃着水色波光,她抿嘴一笑,頰邊盛着陽光的小酒窩就深旋下去——和上回王霭見到時比起來,感覺她的臉長開多了,眉梢眼角有了些大姑娘的動人之色。
王霭除了真心的禮贊,就剩下自慚形穢了。
好在廣陵公主也沒有因為兩個人撞衫而感覺不舒服,反而笑着說:“嗯,我今日想着要和虎贲侍衛們穿近似的顏色,想不到你也穿了。”
她一聲唿哨,她養的狗中最大的兩條獵犬奔了出來,大概也是乍出宮門,興奮得吐着舌頭,搖着尾巴,繞着楊盼的馬腿打轉轉。
這個羅四郎果然了解公主啊!
王霭不由感激地回頭看了羅逾一眼。
楊盼見他突然回頭,不由順着他的目光也瞥過去。
羅逾穿着虎贲侍衛的绛紅襜褕,外頭是褐色皮甲,披着黑色鬥篷,在陽光下臉頰仿佛勾着一道金邊。他抿嘴微笑,燦爛得像着秋陽一樣。
而楊盼卻是吃了一驚,心道:這家夥還真是無孔不入啊!
又對比着看了看王霭和他,暗暗嘆口氣想:本來覺得今天王霭還蠻會打扮,挺登樣、挺有氣概的,沒想到“不怕不如人,就怕人比人”,跟同樣穿绛紅色的羅逾一比,那又是雲泥之別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滾來了!
出差期間确保能夠隔日更,不特別忙的話就争取日更。
謝謝大家的體諒,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