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建德公皇甫道知的葬禮, 定于停靈七日後舉行。他生前受了好幾年生不如死的罪, 倒是去世後,享盡哀榮。
皇甫道知的家人, 也由朝廷供養着,在建邺外的小山莊裏找一塊地軟禁着。
皇帝仔仔細細核查着家人的名單,向地方官一個一個核查所有去世的人的情況。
“一大堆妾!”皇帝嗤笑着, “可惜‘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 說什麽兒孫滿堂笏滿床,到頭來為誰辛苦為誰忙?’古人的戲詞寫得再貼切不過了!”
帝王家敗落,皇甫道知的正妻早在他禪位之前亡故了——倒是另一番幸運;而那些原本被視作天上人的妃嫔們, 僥幸不死的,已經沒落作村婦,不甘寂寞的早已給皇甫家戴了無數綠帽,還能守的, 也天天靠手指勞乏,做針線活換得一口糧食吃。
皇甫道知兒女不太多,一個兒子和楊盼同齡, 已經成了鄉下的野小子,見到生人都吓得往後躲, 一臉不見世面;另一個女兒和兩個小兒子,還在沖齡, 更是怯生生的,躲在嬷嬷的身後,瘦得兩只眼睛分外大。
做家主的法事, 妾室沒有資格參加,長子皇甫兖要跪叩守靈,摔盆頂幡,扶柩下葬,要忙幾天幾夜。
小孩子才值了一天夜就受不了了,在靈堂前仰後合地打瞌睡。兩個弟弟更小,直接躺地上就睡着了。倒是妹妹還懂事些,擦着棺木,努力讓自己清醒些。
大早,皇帝親自過來祭酒,冠冕堂皇說了一番禮部先就寫好的套話,然後看着皇甫家的四個孩子強撐着困眼過來磕頭謝恩。
皇帝摸摸最大的皇甫兖的頭頂,一頭亂蓬蓬的黃毛支棱着,小兒郎幾乎腿裏要篩,磕磕巴巴再次給皇帝請了安。
“這幾年,裏正沒慢待你們吧?”皇帝問。
皇甫兖抖抖索索地說:“還……還好。有幾回青黃不接了,還是裏正送了些吃的度日。”
皇帝點點頭:“甚好,是懂事的人。”又問:“這些年過下來,有沒有什麽想對朕說的?”
十二歲的孩子,說完全不懂家裏的大變故也不真,但是生活最容易消磨人的志向,尤其是餓過肚子,又偏偏餓不死的人,但凡能簡單地活着,也就別無所求了。皇甫兖抖抖索索地笑着說:“要多謝陛下厚恩。”
“謝朕什麽呀?”
皇甫兖說:“謝陛下不殺之恩,謝陛下活命之恩。”大概有人事先教過,皇甫兖笑得谄媚:“臣父親犯下那樣的大過,陛下不跟臣等計較,臣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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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聽見旁邊傳來一聲輕輕地“哼”,眼角餘光一看,是那個九歲十歲樣子的女孩子,一臉清氣,卻全無笑容。
“這是當時庾家大娘子的女兒?”皇帝問。旁邊人趕緊幫着應下了,并呵斥女孩子趕緊低下頭不許直視皇帝。
皇帝念及皇甫道知的嫡妻、大楚朝的最後一位皇後、太傅庾含章之女——庾清嘉一直以來還算幫襯,又想到她的妹妹庾獻嘉曾在他稱帝前最難熬的時光及時予以援手,也不忍心對這個小姑娘多加責難,對呵斥的人說:“小孩子家家,別吓唬人家!”
轉頭又笑呵呵問皇甫兖:“你阿父殁了,他身上還有個建德公的爵位,降襲的話,好歹還是個侯。當年你是世子,如今就讓你承襲爵位好不好?”
皇甫兖懵懵懂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皇帝解釋給他聽:“有了這個爵位嘛,咱大秦國給你在建邺城裏一間宅子,給你發俸祿,外頭再青黃不接,你都不用愁餓肚子。好不好?”
皇甫兖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不用餓肚子,還有錢發?!天上掉餡餅了這是?!
“好不好?”
皇甫兖點頭如雞啄米:“好!好!謝謝陛下!我給您磕頭了!”趴下磕了個響頭。
他兩個年紀尚幼的弟弟妒忌得咬着手指,恨不得來掠奪哥哥。
皇甫兖轉臉狠狠地瞪着弟弟們——反正都不是一個娘,誰運氣好得到了就算誰的!
那個小女孩又發出了嗤之以鼻的“哼”聲。
“你叫什麽名字?”皇帝問。
小女孩好半天才在旁人的催促下答道:“皇甫亭。”
“亭亭玉立的亭?”
皇甫亭斜着眼睛翻了一下眼皮子,鼻子裏出聲:“嗯。”
皇帝伸手也去摸她的腦袋,皇甫亭一下子躲開了,皇帝尴尬地摸摸鼻子:“小脾氣不小啊。”倒也沒有生氣,又問:“你在宮裏住下可好?”
小少女翻翻眼睛說:“不用了。此間樂,不思蜀。”
皇帝倒是刮目相看,好一會兒才點點頭:“我不強迫你。我欠你阿姨一條命呢。”
祭酒結束,皇帝回到自己宮裏,對候在那裏的楊盼招招手:“皇甫道知的兒女我都見過了,一個都不缺,而且年齡都小。他的妾室、舅家、庶兄弟家,我也都查過了,沒有十五六歲的小兒郎失蹤的。他原本的部曲,也都一一查過了,大部分已經降了我朝,其他的回鄉務農,都是三代清白,說得清去向。少數當時兵敗被殺的,子女或株連被殺,或流配在外,或監_禁在獄中,也沒有聽說有失蹤或脫逃的。”
楊盼不料父親不聲不響,已經做了這麽多調查。
羅逾和這位建德王有關,卻又不是他的子侄、親屬、部曲的兒孫……
皇帝皺着眉,似乎又想到了什麽,但最後自己搖搖頭,嘆口氣道:“明日入土,得再造個機會,讓皇甫道知的子女與羅逾見一面,看看能不能瞧出端倪。”
“什麽機會?什麽辦法?”楊盼興致勃勃問。
皇帝看了閨女一眼,露出了異樣的笑容。
第二天,天朗氣清,西苑裏單單開辟出一條路,延伸到宦官宮女們常走的那個角門,鋪陳白紗步障,沿路撒着紙錢,皇甫道知以前的妾室、子女,以及已經臣服于新王朝的舊朝皇族,沾親帶故的舊朝國戚,或披麻戴孝,或簪戴白花,聲嘶力竭地幹嚎着送葬——隔了這好幾年了,皇甫道知又不是個叫人留念的性格,能看着新朝皇帝面子給他送葬,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皇甫道知的四個兒女還是有些小小的傷心的,父親陪伴他們的時間不長,可是自從家中變故,母親亡故,父親被囚,只要他人還在,就成為孩子們最大的念想和盼頭。
皇帝在太初宮裏,特意背手在太子就讀的外書房訓話:“你們也長大了,行事說話,當知道謹慎,凡事多想兩步,多思慮思慮可不可以,會不會有什麽後患。而不能輕浮冒進,想什麽就做什麽,就算是皇子,也不可能活得那麽任性啊!”
他說說,就游離到了他賭棍的老行當上去了:“就像賭樗蒲吧。如果說搖出什麽花色是天命,那麽,棋盤上怎麽走總是自己的能耐了吧?我以前在樗蒲棋盤上走子兒,都要謀劃六七步才算完——你們以為我是怎麽當常勝将軍的?”
他的眼睛,犀利地在太子、臨安王,以及一個個伴讀的臉上掃過去,目光停留的時間雖然短,但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兩個小皇子聽是在聽,大概根本聽不懂,手指頭在背後玩蹀躞帶後面的玉佩;其他伴讀倒是有好奇樗蒲的,呆着臉一講“樗蒲”二字就傻樂;羅逾剛剛從西苑回到外書房,倒是聽到“常勝将軍”四個字時,眸光閃動了一下,其他時候,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
皇帝嘆口氣說:“這次建德公殁了,朕也有監察不力的責任。一應在西苑禁地侍奉的侍衛和宦官都已經加以懲處了。而廣陵公主亦有三大過:一是随意把羅逾和李耶若兩位西涼的客人關了進去,大不禮貌;二是她所管轄的小宦官竟然敢指使羅郎君為他幹活,大不敬;三是不問緣由,送建德公不能吃的東西進去,真是愚不可及!”
他頗有怒發沖冠的樣子,用力一拍案幾:“不罰不足以正宮規,不罰不足以向建德公的家人交代,不罰也不足以向西涼的客人表示歉意!”
皇帝下定決心一樣,嘆口氣說:“朕雖然心有不舍,但有這三個‘不罰不可’,少不得也得揮淚施罰了。”
大家瞟着皇帝的臉色:好啊,看你怎麽罰。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也與尚書令和皇後商議過了,小懲大誡:杖責二十,禁足一月,罰俸一年。”
下頭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這個罰,可不輕!僅一個杖責,只怕十二歲的小姑娘就受不起。
皇帝又說:“杖責,朕親自施責,絕不賣放。其他人給朕看着,也記着: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太子楊烽扁着嘴幾乎要哭:“阿父,你要打阿姊啊?別啊!”
臨安王楊燦也過來拉住了皇帝衣襟:“阿父,阿姊會哭的,你饒她這一次吧!”
皇帝板着臉怒聲道:“還敢求情!朕告訴你們,今日你們阿姊犯錯,阿姊就受罰;明日朕也不管是太子還是諸王,但凡有錯,廣陵公主這就是個例子!”
他賭徒的目光仍在這說話發怒的間隙裏,清楚地掃過每個人的表情:太子和臨安王是真哭,其他伴讀們不過跟着求求情。
但是羅逾,一臉震撼的詫色,眼睛半晌都沒有眨動,嘴角抖動着,好像也想上來求情,但是覺得自己地位不合,說不出口。
哈!皇帝心想,閨女,你說的“美人計”,大約真的對他有用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作者上班、輔導孩子、收拾行李,真是忙瘋了。
留言的小天使、灌溉的小天使、投雷的小天使,我都在看,但是還沒有時間一一回複。
現在這裏一并跪謝了!
麽麽大家!愛你們!(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