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還叫你送這些東西來。”羅逾笑着說, “唉, 真是不好意思呢!”
楊盼低頭努力不看他的臉,木着臉說:“建德公他是你什麽人?”
羅逾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 半日答不得話,最後只好故作一副驚奇的樣子:“什麽?公主是在與臣說笑話麽?”
這種生死攸關的事,楊盼本也沒有指望他能一下子說實話, 但他剛剛片刻的猶疑和錯愕的表情, 已經足夠出賣他了。
羅逾大概也感覺到情況的危重,凝固着笑容的臉慢慢變得煞白。風吹着他的長發,他慢慢地說:“他因我的疏忽而死, 我對他有歉疚。僅此而已。”
楊盼笑了笑:“歉意或許有,只是歉意濃厚到你連自己的潔癖都顧不得,也有些奇怪。那麽髒的人,那麽髒的屍身, 就算換做一個沒有潔癖的人,只怕就算勉強接了旨,也不願意如此用心刷洗到煥然一新呢——這, 總沒有人逼你吧?”
羅逾又沉默了好久,煞白的臉上出現了一些氣餒, 但又有些松快的神情,他輕輕說:“你那麽希望我死麽?”
楊盼冷笑着回應:“我也該問你, 你那麽盼着我死麽?”
羅逾一臉看不懂的樣子,詫異道:“你說什麽?你對我是不是又有什麽誤會了?”
楊盼這一陣察言觀色已經有了些心得,此刻心道:他若不是善于僞裝到出神入化, 就是此刻确實還沒有起殺我的念頭。
猶記得他們婚後,他一直推脫說羅右相對南秦意見極大,兩國和平多年也未能釋懷,加上兩地風俗不同,所以本應當有的新婦拜見舅姑的儀式就這麽取消了。
那一世的楊盼,篤信而自大,真的以為自己身為尊貴的公主,不拜舅姑也是正常,皇帝又不催,丈夫又不催,她在自家的公主府玩樂豈不是比冒着風險、千裏迢迢去異國他鄉拜見公公婆婆要舒适得多?
只是羅逾又說,他身為人子,新婚燕爾,總要告知父母一下。既然楊盼不方便跟着回去,那麽他自己回去報個喜訊,給父母敬一杯茶,磕三個頭,還是必須的。
楊盼自然也同意,還把那只白玉小豬拴在他的蹀躞帶上,那晚上深情款款,纏綿悱恻到半夜。
後來,一切就那樣發展下去了,脫缰的野馬一樣,再也追不回來。
她把頭埋得更低,帶着少女不講理時的嬌嗔:“還說你不是害我?你要羊肉,我就給你送,送了四天,還都送最肥最美的肋條肉,烤得那麽香,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結果呢?好了吧,建德公死了,多少是一場風波。我阿父已經說了,有責任的人都要懲罰。送粥的小黃門被你害了,挨了狠狠一頓板子。值侍在這裏的侍衛據說都是二十軍棍,發到白下城當苦差。我呢?估計板子也就要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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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裏迸出淚花來,又脆又亮的聲音連珠炮似的:“都怪你!都怪你!”
羅逾松下勁來,又微笑起來,他踏上兩步,好像要來安慰她,撫平她蹙起的眉頭、抹去她眼角的淚花兒。“好了好了,都怪我,确實都怪我。好心辦壞事,最該打的是我。”
他終究沒有敢上前太多,大約還記得楊盼前面咄咄逼人的那些問題,只能遠遠地道:“我确實是怪癖多的人,也不指望別人理解。今日害了那麽多人挨打受罰,我日後一一去磕頭賠罪吧。”
楊盼離開西苑,一路上就在琢磨,到了太初宮,她嚷嚷着:“我不去恩福宮,帶我去陛下那裏——陛下在玉燭殿,我就去玉燭殿;陛下在顯陽殿,我就去顯陽殿。我可是有要緊事,誰磨蹭,誰擔責!”
不出意外,陛下在顯陽殿。
寝殿的宮女宦官全部被趕走了,因為他們老大粗的皇帝陛下,正關着門,撅着屁股趴在床榻邊,仔細聽他親親的老婆的肚子。
“哎呀,都說了,才一個月,哪裏有什麽動靜!”沈皇後滿臉笑着,不耐煩地說。
“有動靜!”皇帝拍拍她的腿,“噓”了一下,“我肯定聽見了!魚吐泡泡一樣的,‘咕嘟咕嘟’響呢!”
沈皇後剜了他一眼:“那是我腸子在叫!”
皇帝不依不饒把胳膊緊了緊,然後把腦袋往上一點點探,最後落入最綿軟豐盈的一處,才舒适地嘆口氣:“哎,你的心跳聲最好聽,一下一下特有節韻。我這陣子煩心事多,今日總算找着忘憂鄉了。”
說罷,那雙手也慢慢地跟着探過去了。
沈皇後“吃吃”地笑,正欲說什麽,外面嚷嚷起來:“我要見我阿父!我要見我阿父!我有特別特別要緊的事情!”
皇帝很敗興,起身拍拍膝頭的灰,嘟囔着:“又是阿盼那個小炮子,犯了錯我還沒揍她呢,還敢在我面前嚷嚷?!”
皇後似笑不笑:“你見她就心軟、腿軟、耳朵軟,還揍她?她沒騎你脖子上、蹬你的臉就夠好了!”
皇帝說:“嗬,我要真動上手了,你可別心疼!”
“心疼啥呀!”皇後嗤之以鼻。
皇帝拍好膝蓋灰,正襟危坐着,一本正經說:“傳廣陵公主進來。”
楊盼進來,熟不拘禮,一頭先紮進母親的懷裏,好好地撒了一會兒嬌。皇帝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問:“特別特別要緊的事呢?”
楊盼回頭看看爹:“對哦,還有找阿父的事。”
“坑爹貨,說吧。”皇帝說。
楊盼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父親。沈皇後哪有不曉得她意思的,立刻道:“你們倆出去說,別在我面前還操心着怎麽弄鬼。反正,要是有啥對不起我的事,只叫你們自己慚愧死!”翻身向裏面去睡了。
楊盼說:“也沒什麽要瞞着阿母,就是彙報,建德公死了,羅逾給他清理,清理得可認真了!”
沈皇後一下子翻回來,還坐起半邊身子,瞪大眼睛問:“什麽,皇甫道知死了?”接着笑道:“死得好!”
皇帝絕不敢駁斥皇後的話,只是思忖着“清理得可認真了”這句話,然後和楊盼對了個眼色。他清清喉嚨說:“孩子他阿母啊,皇甫道知雖然死有餘辜,但是他畢竟是前朝皇帝,咱們為了不落入話柄,還是不能慢待他身後的事。”
沈皇後“咚”地又睡下去,笑道:“省得。反正都死了,穿再好的壽衣,用再好的棺材,他自己也不知道,都不過給外人看的。再說,就你這個小氣鬼,估計多好的東西你也舍不得,做點表面文章算了。行,我才不為個倒黴催的死人操心勞力的!”
又捶捶腰說:“不過懷孕了,好像是渾身沒力氣,也怠懶動,後宮那些破事,一件件彙報、蓋印,我都嫌煩。真不知懷前四個的時候,是怎麽過來的!”
皇帝狗腿地點頭:“還是咱沈皇後通透!母儀天下不是蓋的!”
接着吩咐:“阿盼,怎麽沒眼色呢?阿母腰酸,給阿母捶捶呀!”
楊盼趕緊上前捶,邊捶邊說:“阿母有啥勞累的活兒,就吩咐我幹嘛!我覺得我現在還挺能幹的。”
“你等等。”皇帝說,“你的要緊事呢?你先說完,說完了,我也有件要緊事跟你說。”
楊盼說:“我有一計:羅逾這麽奇怪,把他趕回西涼,再派斥候偷偷跟着他,他是李逵還是李鬼,自然見分曉。”
皇帝大搖其頭:“這是傻計。他是李鬼,但是西涼右相會承認嗎?我看他就是羅右相特別派過來的,只是想刺探我這裏的情報,攪和我這裏的軍心,他羅右相的本事,就和他指揮戰鬥的能力一樣——次!”
楊盼搖搖頭:“我覺得不是,你看他對建德公……”
皇帝打斷她的話,似笑不笑地說:“咱不談羅逾,也不談建德公。你別顧左右而言他,記得上次我和你講的不?這次的事出來,你要擔責的。”
楊盼吸了一口涼氣,不過想到今日在母親面前,應該還會被救護,所以小心問:“擔責我擔。呃……那個送飯的宦官是挨了四十板,打得半死;幾個禁苑的侍衛是一人二十軍棍,還發到白下城當守城兵——都罰得挺重啊。我呢?”
總不會像打宦官和侍衛一樣揍吧?
皇帝撫了撫額頭,最後說:“也輕不了。”
楊盼咽了口唾沫,特意笑着說:“不就是遮遮旁人的眼嘛?再說,要騙倒羅逾,讓他真以為他做的事沒人發現問題,讓他愧疚我還挨了罰,以後他行事就容易露馬腳,這不就行了?我覺得罰公主的俸祿三個月,再——”她狠狠心,說:“再禁足一個月。哎呀,已經很慘了!”
皇帝說:“‘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間以得行’——這在《三十六計》中,叫什麽計?”
楊盼已經呆了,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說:“苦……苦肉計。”
“對啊!你懂啊!”皇帝笑道,“‘受害必真’,施行得不像,誰信啊?”
“為嘛……為嘛要拿我施苦肉計?”楊盼幾乎要哭,“美人計不行麽?”
皇帝在她額頭上戳了一指頭:“還小呢!還沒長成美人呢!用啥美人計?美人計裏的美人是幹嘛的懂不懂?真沒臊!就聽我的,我有經驗,我當年帶兵打仗時,還不知道你個小炮子在哪裏晃悠呢!”
“可是……可是阿父你不也說,打仗也不是沒敗過?”
皇帝氣惱地咳嗽一聲:“這次不會估算錯的。一來是給天下一個交代,二來轉移別人的視線,三來嘛……”他又賣關子,吊了半截子話,接着虎着臉說:“就前兩點吧。你說,該不該你擔當?”
又回頭狗腿地看着皇後:“阿圓,你覺得呢?”
皇後打了個哈欠:“別說這是你使計謀了,就是看這熊孩子淨犯錯,也早該打了。”
楊盼又是一口唾沫艱難地咽下去,心裏還存着最後一點希冀:“那……怎麽打?”
“少說也得二十板吧?”
楊盼吓得覺得天都塌了,拉着母親的手哭道:“阿母,我是不是你們從秣陵哪個垃圾堆裏撿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哭唧唧,臨時接到通知,周末起要到大西北出差一個月,一切的時間安排、網絡情況都是未知數啊。
這兩天已經在努力存稿了,但是接下來會不會斷更,我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菌會加油的,但是如果有斷,也希望大家體諒。自己挖的坑,跪着也會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