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楊盼極為懊喪, 恨不得抽自己兩下:“阿父, 我是不是太蠢了,一次又一次着他的道?”
皇帝嘆口氣:“我打仗也着敵人的道呢。”
楊盼心裏憋屈得慌, 抽噎得打嗝兒,又流不出眼淚。皇帝把她攬進懷裏,拍了一會兒背才說:“哭吧。人總要哭一次, 才長大一些。阿父我, 就是這麽長大的。”
楊盼一下子放松開來,倒在父親懷裏盡情地流眼淚,喃喃地說:“阿父, 對不起……對不起……”
“人家在暗,你在明,給陰一下也正常,這世上, 誰真的是常勝将軍呢?你問問你阿舅,我當年打過多少次敗仗?給皇甫道知,還有當時的太傅、太保、公主等等陰過多少回呢!我不是失敗少, 只是失敗了還能厚着臉皮挺過來。人都是這樣,大家都只記得勝利的, 不記得失敗的罷了,所以才給了當年的我一個‘常勝将軍’的诨號。”
透過離得很近的垂旒看, 皇帝又像起那個慈愛的父親:“我的小阿盼,卷進來了,就勇敢點, 不用怕,學着長大吧。這件事雖然難看,但是對手不過是一個羅逾。”
楊盼心裏輕松多了,在皇帝懷裏點了點頭。
但是皇帝緊跟着道:“這件事捂不住,我肯定要問責了。”
“怎麽問責?”
皇帝說:“從你開始,到那個宦官,到西苑的侍衛,所有知道起末的、參與進來的,都要問責。才能給天下一個交代。”他目視楊盼:“阿盼,尤其是你要擔責。其他人分量太輕了,不足以為天下觀。”
楊盼戰戰問:“我倒罷了……他們……他們呢?會怎麽問責?不會……要殺人吧?”
皇帝淡淡道:“為外人殺自己人?不會的。也就打一頓、貶一貶罷了。”
皇帝的禦辇駛進西苑那片白石牆裏,吩咐侍衛們打開了門闩。
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屍體已經停在門口,惡臭陣陣。
皇帝皺着眉,卻也沒有掩鼻,問左右道:“天已經涼下來了,難道那麽快屍體就腐敗了?”
一直值守在白崗石牆裏的幾名侍衛忙單膝跪下答話:“回禀陛下,這不是屍體腐敗,是建德公最後幾天吐瀉不止,來不及為他洗換,便溺和嘔吐物這幾天散發出這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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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默然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目光瞥向一旁站立的羅逾和李耶若。
李耶若不得不站在露地裏迎候皇帝,但是這裏的惡濁氣味,已經熏得她幾乎要升天了。她手執一柄已經不該再用的纨扇遮着半邊臉,既是抵擋氣味,也是免得在場的男人太過直接地看到她的臉。
羅逾臉色發白,神色卻很平靜,絲毫沒有這個年紀的少年應該出現的恐懼或悲恸。
皇帝下辇,負手慢慢走到兩個人面前。李耶若已經梨花帶雨,突然間跪地道:“陛下,妾一萬分知道自己的錯了!求求您,讓妾離開這裏吧!……陛下,我怕……”
皇帝對她冷冷地笑了笑,沒有任何回答。
接着,他的目光又轉向一旁站着的羅逾。
羅逾見李耶若跪下來了,猶豫了一下身子一矮,正打算也跪,皇帝一把揪住了他,而且揪的是領子。
皇帝笑着說:“你身子別矮哈,朕還有話問你。”
清隽的小少年,在孔武有力的皇帝手裏簡直是小雞仔一般,半是提溜着站着,一股俨俨的壓迫感撲面襲來。
皇帝一直是笑容,顯得他粗魯的動作也不算特別失禮,反而是玩笑一般。他松手拍拍羅逾的肩膀,拍得他身體一仄,然後說:“建德公怎麽會死的?”
羅逾呼吸略微粗重,說話倒還平靜:“上吐下瀉,體虛不耐,有沒有及時延醫用藥,就亡故了。”
皇帝笑道:“怎麽會上吐下瀉呢?若是時疫,你們不是好好的?若是受涼,難道門窗竟然會沒有關?”
羅逾道:“前幾日臣進去送飯,因着裏頭氣味太大,是忘了關閉窗戶。而且——”
他好像也不怕擔當責任,淡然說:“也怪臣好心辦了壞事,見裏面這人骨瘦如柴,怕他餓斃了,恰好我那裏有吃不掉的烤羊排,就分了些給他。哪曉得他就開始吐瀉了。臣一來不懂南方人的身子骨原來還會這樣的不耐受,二來也不知道這個人原來就是建德公——”
他突然眸光勁厲起來,居然敢直視着皇帝楊寄氣場極足的眸子,笑中帶着一些嘲諷的感覺:“原本實在不知道他特別的身份和常年喝粥的原委。”
那嘲諷感轉瞬即逝,羅逾低頭伏罪一樣,聲音柔中帶着恐懼:“所以臣大錯而特錯,請陛下重重責罰!”
皇帝心頭的火“蹭蹭”往上漲,但人家有理有據,又是客人的身份,難道還真的問責他的一片“好心”?
皇帝回頭厲聲喝道:“負責給建德公送飯的是誰?!”
一個小宦官連滾帶爬地出來,跪在皇帝面前篩糠似的抖,連話都說不囫囵:“陛……陛下……奴在這……這裏。”
皇帝問:“誰讓你支使太子的伴讀、西涼丞相的兒子給建德公送飯的?”
小宦官死也不敢交代出楊盼來,繼續在那兒磕磕巴巴:“奴……奴……奴……是羅郎君……自己要去送的……”
“你呢?你就樂得自在,職責也不要了?!”皇帝暴怒,一腳跟揣他肩膀上,頓時把人踹了個四仰八叉。
“行!”皇帝點點頭,咬着牙根說,“你要舒服自在,現在叫你舒服自在個夠!——來人,拖出去重責四十板!以儆效尤!”
躲在辇車後頭的楊盼差點叫出聲來。她倒抽氣的聲音大概被皇帝聽見了,皇帝重重地一聲咳嗽,怒沖沖道:“再不服氣,就加倍地打!”
楊盼知道這咳嗽是提醒,這話也是說給她聽的,她也知道皇帝本來就有以“問責”來“卸責”的意思,這小宦官自然是頂罪的炮灰,倒黴的替罪羊。她特感對不起他,雖然明知道這時候就應該殺伐果決,敢于犧牲這些卒子,但是心裏還是止不住的愧疚、難過,恨不得跳下車去說:“阿父,這板子該打我!”
但是不能。
皇帝有皇帝的用意在,而且,他也說好了不會要人命。
楊盼咬着嘴唇,聽着外面一聲聲竹板敲擊皮肉的脆響和小宦官尖銳的嚎哭、求饒。
好容易打完了,楊盼偷眼從禦辇的窗簾縫裏往外瞧,瞧見小宦官袍子下半截血糊糊的,打得真不輕!頓時又難過起來,也加倍地惱恨始作俑者羅逾。
而羅逾始終垂首站在那裏,俊朗的面孔隐在綠楊樹蔭中看不清表情。
打完小宦官出完氣,皇帝的眸子又瞟到羅逾臉上,說:“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人是因你而死。臨死的收殓,就請你幫忙吧。”
地上那具屍體,本來就惡臭無比,現在又是遍身的吐瀉污物沾染着,跟從糞池裏撈出來也沒有兩樣。
皇帝仿佛渾然不知羅逾的潔癖,丢下一句:“清水、皂角、手巾、梳子,還有收殓用的白布,喏,全數給他,不許遺漏。”
羅逾的臉在綠楊影裏擡起來,平靜而煞白,在皇帝的逼視之下,終于應了一聲:“是。”
皇帝上了車,外頭響鞭一甩,裏頭楊盼拉住了他的袖子低聲說:“阿父,我要看着。”
“噫!又髒又臭的死人,你不怕看了睡不着覺?!”
楊盼搖搖頭:“不怕。”
皇帝倒也沒有強她,在響鞭震天的動靜中探頭到辇車外說:“找輛空車,把李耶若帶走。”
梳子、白布等收斂用的東西,連同一口薄棺,幾根香燭,一起由楊盼帶到了那片禁苑。
羅逾換了一身耐髒的麻布衣衫,正在舀着清水清洗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屍身,一旁丢着臭穢的衣物,火盆裏燃着的火裏也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大概在焚燒髒東西。
楊盼遠遠地停下來,看羅逾用白布蒙着口鼻,緊緊地鎖着眉,正拿皂莢水泡洗皇甫道知一頭粘如爛氈的頭發,洗得自己都一陣陣在作嘔,又自己死命熬住,那雙好看的眉毛于是鎖得更緊了。
楊盼其實心裏還是有些怕死人,覺得父親這手段對付羅逾未免太促狹了。見羅逾作嘔,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喉頭反嘔,幾乎也要吐出來,只能撇開眼睛不看。她遠遠地斜對羅逾的影子喊:“梳子、白布,還有香燭,我都給你帶來了。我叫人送過去。”
羅逾回頭看見她,那鎖住的眉頭頓時松了松,好像是在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他遠遠地回應:“這裏氣味難聞,你別靠近,太髒了!”
仿佛是楊盼給了他一些力量,羅逾接下來的動作利落多了。屍體的頭發洗完,用梳子梳順,臉上的胡須刮成三绺的模樣,身上也弄幹淨,裹上白布,像裹了件袍子。羅逾看着旁邊的小宦官把建德公的最後一件髒衣服扔進火盆裏,看着火盆騰起高高的、臭烘烘的火焰,他在火光中轉頭看着楊盼,笑融融說:“你是不是還找我有事?你等等,我得把自己洗幹淨才行。”
羅逾進去洗沐了,幾個宦官合力把白布裹着的人擡進薄棺裏,而且還笑着說:“夠便宜,總算有幹幹淨淨的時候了。”有一個說:“估計陛下還會賜下相應的壽衣,比這身白布還要便宜呢。不過,死後的便宜占了又有何用?”
楊盼大概能看見洗弄幹淨的這位前朝皇帝,挽起頭發、理淨胡須、擦淨臉頰,他瘦得驚人,五官清秀,皮膚青白、皺紋滿面。
她問:“他多少歲了?”
宦官答道:“應該四十出頭吧?”
大概比她阿父大不了幾歲。
楊盼又是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父親對他的那些恨,她體會得不深,此刻人死如燈滅,反而別有一些出世一般的思緒——如果建德公當時知道身後是這樣凄涼的結果,還會不會選擇當時與她阿父楊寄死磕到底?
正在瞎想着,羅逾房間的門開了。那個少年披着剛洗的濕漉漉的烏黑長發,穿一身潔淨的青麻衣衫,站在黯舊的木門前對楊盼笑。
這一笑,如春風來,如百花開,舒展的眉眼,帶着最真摯不虛的表情,照得黯舊的一切都變得明媚光鮮起來。
楊盼讀出,那是上一世他見她時的表情:對她這個圓圓臉蛋、圓圓酒窩的熱心開朗小姑娘的真誠禮贊。
作者有話要說: 算不算虐男主?算不算虐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