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互不信任的兩個人, 也是可以謀劃的。
午餐時, 羅逾看着桌上的胭脂鵝、銀魚羹等菜肴,皺着眉說:“廣陵公主囚禁我們, 并沒有提及罪行,既如此,這還算不上牢飯, 可否弄點像樣子的東西來?”
送飯的小宦官因為羅逾幫忙做事, 本來對他常帶笑容,聽他今日不知那根線搭錯了,居然挑剔飯食, 心裏自然不爽快,皮笑肉不笑說:“夠好了吧?又是鵝又是魚的,你知不知道現在雞鴨市裏鵝要多少錢一只?”
羅逾昂然坐着,把筷子一擱:“不好意思, 我是北方人,我們那裏吃牛羊肉,習慣大塊大塊帶着油脂烤得噴香——來貴國這些日子, 雖然不是天天有的吃,隔三差五還能有西域廚子做點家鄉菜嘗嘗味道, 聊解思鄉之情。現在,天天雞鴨魚, 真是不習慣得很呢!”
然後起身賭氣道:“我不吃了,總可以吧!”撩開的袍子飛起好高,人還真的回屋子去了。
那小宦官也是自羅逾到西苑後才接觸這個人, 看着他晾曬在外頭的一排:洗得雪白的中單、顏色都褪了但是毫無污漬的外衫,那小宦官心道:給裏頭的瘋子送一回飯就洗一回衣服,是個講究人!既然講究,也怪不得挑揀吃喝,得,上報吧!
他飛奔着去告訴楊盼。
楊盼正在恩福宮裏,一手摸着一只貓兒,一手捧着一份本章在看。金萱兒把小宦官帶進去,低聲道:“咱們公主轉性了!現在開始批閱奏章了!你可仔細些,別大聲嚷嚷叨擾了公主!”
那小宦官吃了一驚,頭一伸——嘿,不是明黃絹面兒的奏章又是什麽?只是看起來黃絹舊些。他戰戰兢兢道:“公主,奴有件關于西苑羅逾的事兒要彙報。”
楊盼把手裏的奏章一扔,道:“其他人都出去。——你靠近些來。”
小宦官過去跪下,見奏章一本本随意攤放在坐榻上,東一本西一本的,急忙低了頭道:“這些國家秘事,奴不敢過眼。”
楊盼笑道:“哈,怕啥,前朝的舊玩意兒,現在都改朝換代了!”還故意把本子朝小宦官眼前一晃:“你看,這上面寫着:‘我太_祖皇帝祖訓’。咱們大秦朝,才第一任皇帝呢,沒廟號。”
果然。小宦官雖然也不知道這主子怎麽又對前朝的奏章感起了興趣,不過,這些龍子鳳女、天潢貴胄,天天吃飽了撐得慌,抓蟲子、養貓狗膩了,突發奇想找點舊玩意兒玩玩,也很正常。
他只管彙報自己的事:“今日羅逾早上又去給西苑關的那人送粥了,在裏面呆了挺久,奴不敢一直靠近,有幾回稍稍貼近窗戶邊了,他說話聲音低,實在聽不清,隐隐好像在講什麽‘再糟糕,也不過一死……’其他的,奴也沒有聽見。”
接着又說:“送完粥,他就出門了,李縣主在外頭等他,纏着他說了好一會兒話。”于是把李耶若的每句話都跟楊盼彙報了。
楊盼聽着,隐隐覺得李耶若是受不住西苑的孤寂和恐懼了,但是後來,兩個人坐到一間屋子裏密商什麽,小宦官又搖頭:“奴真的聽不見,除非不許他們倆呆在一起。或者,關到栅欄籠子裏,天天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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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盼一個白眼翻過去:“無罪關押他,我已經頂了多大的壓力了?再按囚徒的樣子押在籠子裏,你怕我不被打死是麽?”
小宦官陪着笑,又生生受了楊盼一個大白眼之後才又說:“這兩個人,就是矯情!”
“怎麽矯情?”
小宦官說:“今天午飯,羅逾居然摔了筷子,說天天吃雞鴨魚吃不慣,要吃什麽大塊大塊帶着油脂的羊肉!”接着他揣度着楊盼詫異的神色說:“公主別理他,奴就是告訴您。他矯情什麽呀矯情!就是做客人,也沒有在主人家點菜的規矩,何況羊肉多貴啊,憑什麽給他這個被軟禁的人吃?!”
楊盼說:“你到我廚下去看看,有沒有大塊大塊帶油脂的羊肉,有的話,就挑最大塊的烤得呲溜響給他送去。”
“啊?”小宦官嘴張得老大。
楊盼說:“不就是羊肉嘛!我才不小氣。”
小宦官急忙拍馬道:“到底是咱們天_朝大國的公主,行事就是大氣!就是,不就羊肉嘛!他想拿人參當蘿蔔吃,拿魚翅當米線吃,拿海參當粉皮吃,咱也吃得起!決不能讓這些蕞爾小邦來的人瞧不起咱天_朝大國!”
楊盼輕輕踹了他一腳:“我告訴你,我這裏最多的是竹筍,再聒噪,就請你吃竹筍炒肉吃個夠!快滾去廚房看!”
公主愛吃,廚下真不缺各種好食材。南方的羊肉雖然沒有西域的鮮香,但多加香料烤出來,外焦裏嫩,香氣撲鼻,楊盼老遠就聞到了味道。她親自出門檢視:那奴才真的挑了一條最肥的羊腹肉,一根根肋條肉撕開呈現粉紅色,裹着大塊的雪白的羊脂,離了火還“滋滋——”冒着油泡兒。
楊盼自己都覺得看餓了。那小宦官猴精猴精的,指着肋邊不太肥膩的一塊說:“公主嘗一嘗滋味如何,別叫外邦人瞧輕了咱上邦大國的廚藝!喏,這塊不很肥,吃了不膩。”
就坡下驢的楊盼拿小刀割開一條肋條肉放在嘴裏,那鮮香滑嫩真是不可言喻的美味。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說:“把肉都割開送過去——一應金刃,都決不能讓他們得到。”
肉送走了,她邊回味肉香,邊回憶上一世的羅逾——他并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吃什麽好像都吃得慣,或者說,對吃的要求遠沒有他對衣着、環境整潔的要求高。現在幾近身在囹圄,卻為了吃的提要求、甩臉子,肯定不那麽簡單。
但是,又是為了什麽?
也猜不出來。楊盼只能自我安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權且将肉送過去,看他能在這羊肉裏翻出什麽幺蛾子來!
她轉身想回房繼續看那些二舅吩咐她研究的舊朝奏章,突然,她的一條愛犬興奮地撲過來,在她腳邊邊轉圈圈邊撒歡兒,還時不時蹦一蹦。楊盼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她身上肉香陣陣,那小犬大約以為主人藏了什麽好吃的,過來撒嬌來了。
她蹲身對小狗說:“乖,肉沒了,要吃咱晚上再做。我最疼你,放心吧。”然後吩咐廚下今日晚上還這樣做一份烤羊肋。
她摸着小狗蓬松油亮的毛,突然想起了羅逾——她在試探他,可也不自覺地在心疼他。想明白這一條,楊盼頓時恨死了自己——上一世他殺她還不夠?
可是……
這一世的他,還是不是那一世的他?
那一世的他,又一定能代表這一世的他?
上一世已經發生的事,是不是這一世也一定要按照既定的軌跡發生一遍?
楊盼心裏突然有些茫然。
她重來了一次,卻把那一世的仇恨帶給這一世的人,在什麽都沒發生之前,先在心裏給他的一切判了罪?
上蒼給她再來一次的機會,那麽,她要不要也給他一次?
吃!我讓你吃肉吃個夠!楊盼一邊自責,一邊在心裏惡狠狠地對臆想中那個羅逾說話:我對你仁至義盡,也會盯着你,給你一個機會。要是你再做那些對不起我,或者有損我們大秦的事,你就不要怪我無情無義!
賭着一口氣的楊盼,吩咐自己的廚下連着給在西苑裏的羅逾和李耶若送了四天肥美的羊肉。
第五天,皇帝把楊盼叫進玉燭殿。
楊盼進門看見皇帝朝服都沒有換,透過垂旒可以看見臉色陰沉,目光直直地就盯着她過來。楊盼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直覺上必然是羅逾那裏的幺蛾子發作了。她咽了口唾沫,問道:“阿父,出什麽事了?”
皇帝把一本奏報抛到楊盼面前的氍毹地上:“你自己看西苑虎贲侍衛的奏報吧。”
楊盼站不住,跪在地上拾起奏報。裏面不是長篇大論,簡練地寫清了事情。她詫異地擡頭:“前朝那位建德公……死了?”
事情出乎意料,皇帝看起來很是生氣,巴掌一揚,楊盼感覺到那掌心帶來的風聲,想着自己要擔當,只閉上了眼睛,沒有躲讓,也沒有尖叫。
但是巴掌在空中轉了個彎,落到了一旁的引枕上。楊盼睜開眼睛,不覺就流出眼淚:“阿父……我是不是……是不是又惹禍了?”
皇帝努力在平息着火氣,好一會兒說:“前朝那位廢帝皇甫道知,曾經想方設法要控制我和你阿母來控制我的權柄,他逼着我和你阿母和離,逼着我娶他的蕩_婦妹妹永康公主。好在我有你舅舅的襄助,一一化險為夷。到最後時,他控制不住我了,便偷偷騙你阿母到太初宮裏,想殺她來報複我,我又是蒙貴人的舍身幫忙,才有登上帝位,以及和你阿母團聚的機會。這個人,我恨他,我比你更想殺他——但是我不能。”
楊盼流着眼淚說:“阿父,我知道。阿舅跟我說過,當皇帝,不僅是權柄與手段,還要大家認可,有名望和民心——即便這樣,王莽稱帝,曹操掌權,還是都惹了一身罵名。所以阿父在這上頭,必須不留痕跡。”
皇帝凝視着女兒,倒有刮目相看的感覺,過了好一會兒伸手摸摸她的長發,說:“這事不是你做的吧?”
“是羅逾?”
“你知道?”
楊盼說:“出幺蛾子的也只有他了。”把羅逾賭氣放話要羊肉的事說了。
皇帝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笑道:“他倒是個人才,只是,明目張膽的,不怕我以謀殺先朝建德公的罪名處置他?”
但是他随即又搖搖頭:“也是聰明人。大概可以打個做善事的旗號,撇清自己的責任。而且,我看他也不怕死。”
楊盼忍不住心裏蓬勃的疑問,終于開口問道:“他怎麽能殺皇甫道知?”
皇帝說:“皇甫道知自敗北之後,就以禪位的名義分封建德公,囚禁在西苑那片白崗石牆裏。他當年那麽對我,我雖不能殺他,但可以折磨他,所以把他用鏈條拴着,每日只給一兩碗清粥續命。也讓他這樣的‘貴人’,體驗一下打仗時老百姓沒有飯吃的苦楚。”
“好幾年了,天天就是兩碗清粥,餓得要命但又能活着,他的腸胃已經不能接受肥甘油膩。羅逾連送了四天又鹹又油的羊油給他,他又吃得狼吞虎咽,最後腸胃不和,滑瀉不止——西苑并未專門為他延醫,加上先也沒有在意。沒料到虛弱至極的人,吐瀉三四天後就虛脫而死了。”
楊盼擡着頭,張着嘴,滿心的疑惑:
從西苑那個送飯小宦官的回報裏,她總感覺羅逾對皇甫道知有刻意接近,估計是懷着幫他救他的意思,所以她也冷眼旁觀,看羅逾是能插了翅膀飛還是怎麽的。哪裏會想到他把皇甫道知幫到地獄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