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被他稱作陛下的皇甫道知, 一句話都沒有說, 表情蔫嗒嗒的,仿佛吃了一碗粥, 填飽了肚子,就該要睡覺了。
羅逾不知道他是裝的還是真的瘋了,只覺得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條件, 把人囚禁了這麽多年, 裝瘋大概也要變成真瘋了。
可他還是迫切地想套出皇甫道知的話,他說話越發低沉而急迫:“先朝還有陛下的死士,若是登臨一呼, 少不得為陛下舍命。我這裏也有其他途徑幫助陛下,只是,大家總要有個主心骨。”
皇甫道知目光呆滞,時不時流着口水“嘿嘿”傻笑兩聲。
羅逾不甘心, 到四邊的窗戶邊瞥一瞥,才回身又勸說:“陛下,您怕什麽呢?現在已經糟糕到這樣, 還能更糟糕下去嗎?再糟糕,也不過一死……”
道理說到這個份兒上, 若是裝瘋,大概也該醒過來了——唯一的機會擺在眼前, 失敗了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何不試一試?
可惜,面前這個人是真瘋, 完全聽不懂羅逾在說什麽,他傻笑了一陣,抱着自己的胸脯,理順身上拴着的鐵鏈,倒在地上就睡了。
一代帝王,落魄到這個程度,也算是生不如死了。
羅逾抹去眼角的淚水,深深呼吸了幾口,慢慢踏到皇甫道知面前,端詳他的臉。
透過污垢,能看見那張刀削似的面頰,有好看的五官,眼角深深的皺紋,嵌着黑漆漆的油汗,此刻閉着,倒也安詳。
成王敗寇原來是這個樣子。
羅逾心尖上一陣戰栗,不由又想起來自己的母親,由衷地心疼她。
門突然被敲響了。羅逾正在入神的時候,不禁一個顫,退了半步絆在一張小胡床子上,所幸他反應快,扶着柱子穩住了身子,這才輕手輕腳地到得門邊,先不忙着說話,而是從門縫裏朝外看。
站在門前臺階上的,是李耶若。
她大概沒有睡好,滿臉憔悴,眼睛下面挂着好大的黑眼圈,倒是塗了胭脂,一張嘴紅得玫瑰花似的。
“羅四郎,羅四郎,他們說你在裏面。你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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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逾欲待不理她,想想怕惹其他人懷疑,于是清清喉嚨說:“在。”
李耶若臉上的緊張消退了些,籲了口氣說:“你能不能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羅逾拾起被皇甫道知舔得幹幹淨淨的碗,“哦”了一聲,打開了門。
李耶若瞬時用手掩住了鼻子,皺着那雙好看的彎月眉,仿佛連話都不願意說,自己後退了幾步,閃到氣味沒那麽重的地方。
羅逾把碗放下,此刻迎着外頭的桂花甜香味,也覺得自己的手指、身體,污穢而臭氣熏天,不由自己厭惡自己起來,道聲:“我也去洗換一下,再和你說話。”
飛奔回自己住的地方,打了熱水,脫了外頭衣衫,聞了聞——衣衫仿佛被正堂屋裏皇甫道知的氣味熏臭了,頓時一陣作嘔。趕緊洗了頭發,又換了三四遍水,把自己的手和身體擦洗了。又把換下來的衣衫扔在水盆裏,搗碎皂角泡着。
想想外頭還有李耶若,不知她剛剛是否聽到什麽,他心裏一揪,不敢耽誤,顧不得水盆裏的衣衫,到門口去看。
李耶若正站在他門外絞衣襟,聽見門響回頭,正看見羅逾披着濕淋淋的剛洗沐過的長發走出來,日頭剛剛升起的時候,那帶着水光的頭發烏黑發亮,鍍着陽光的金邊,發梢下滴着的水珠更是如同顆顆水晶珠子一樣,閃着七彩奪目的光。
而這一頭烏發,愈發襯得這個少年豐神俊朗,像一棵挺拔的玉樹,又像一株遺世獨立的幽蘭,雖然衣着簡單,甚至有點磨毛了,但是幹幹淨淨,散發着皂角的清洌芳香。
“對不起,那裏頭氣味太大,我洗沐了一下,叫你久等了。”
他總是那麽愛幹淨。從西涼上車的時候開始,總能把他們這一群嬌滴滴的質子們照顧得好好的,她明明比他大,卻覺得羅逾才像一個暖心的兄長一樣。
可惜,這瞬間的心動,抵不過此刻的害怕、焦躁。李耶若曉得,自己必須做出一個抉擇,不然,她得随着羅逾在這鬼地方待多久?!
“羅逾,”李耶若說,“我後來想了想,胳膊擰不過大腿,我不能在這裏待一輩子。現在兩國還算平靖,我又好賴還是西涼的縣主,若是肯服軟,大概還是有機會出去的。”
羅逾覺得好笑,問道:“怎麽,這裏呆了幾天,受不住了?”
李耶若被諷得眉毛豎起來,但随後又恢複了雙眉彎彎的模樣:“不是受不住,而是沒有必要受。——你不請我進去坐坐?”
羅逾讓開半邊身子,把她請了進去。
李耶若到他的房間,只覺得哪裏都幹淨,只是廂房地方狹小,又不願意坐硬邦邦的板凳,便一下子坐在羅逾的床榻上。羅逾眉毛皺了皺:“榻是用來睡覺的……”
李耶若“咯咯”笑道:“我的裙子有那麽髒?就坐髒了你的床榻?你到那麽臭的房間裏,見那個瘋子,倒不嫌髒?”她大概是為了表明她的裙子幹淨,特特地把裙擺撩動起來,碧藍的绡紗裙子,頓時如海浪一樣湧起來,不小心就展露出裏頭寶石藍色的繡花膝褲。
“過來!”她像個姊姊一樣輕喝道,而眼梢一轉,風情萬種。
羅逾沒動。
李耶若有點尴尬,冷了臉又說:“我能吃了你?放心吧,我還打算嫁給石溫梁呢,可不想先就破了身子。”
羅逾挪着步子,到她面前,問:“你說你想出去,還想嫁給……石溫梁?石溫梁也是敗軍之将!你想好了?”
李耶若苦笑道:“我中了南秦皇帝的套兒,怎麽辦呢?廣陵公主把我和你關在一起,想必是心中沒你。你呀,也還是乖乖跟我一起出去,總歸比在這鬼地方呆着強。”
“我怎麽出去?”
李耶若笑道:“羅右相那個死硬的犟老頭,打仗的時候早把南秦皇帝得罪完了,簽城下之盟的時候,南秦皇帝第一個就開口要右相的兒子做質子,其次才是幾個藩王家的孩子——你看看,這目的是什麽?現在,皇帝要把你關起來,無非是知道你不是真的羅右相之子。他憋了一肚子氣,但是實際上關了你一點用都沒有,少不得拿你去換真正的右相之子。這個不就是你的機會了?”
羅逾默然了一會兒,然後說:“要換做什麽?我只不過是右相家的伴讀,低微至極的人罷了,他直接去向右相要人,難道不行?”
“總要證明你是假的吧?”李耶若掩口笑道,“或者,拿你的人頭去換?”
羅逾臉色有些難看,但仍然站在那裏問:“你能怎麽幫我呢?”
李耶若在他肚子上戳了一指頭,嬌笑道:“笨!你說有極其要緊的消息,然後說要出首西涼的羅右相,告發他以次充好,偷梁換柱,是對‘兄弟之邦’的欺騙,是大不敬,甚或,捏造他兩個罪名都行——做一國宰相的,在家裏亂議國政,說兩句‘怎麽就不敢打南秦’‘朝中衮衮諸公就是懦弱無用’之類的氣話,總是有的。”
“這樣的話放給南秦的皇帝聽,他都不需要秣馬厲兵,只消一封國書過去訓斥一番,再強硬地說要羅右相家再送一個質子來。羅右相要保全家人的性命,自然只能揮淚舍一個兒子。你雖然低微,可是立了功,南秦皇帝聽說是最講義氣的性格,留你下來做個侍衛也未可說,你不僅能出這個鬼地方,甚至前程都有了。不好麽?”
羅逾笑道:“果然好計謀!那麽阿姊呢,怎麽出這個門?”
李耶若換了正容,肅穆地說:“我只有靠你。你出首羅右相之後,替我說一句,說李耶若可憐,如今已經知道自己的錯了,皇帝陛下厚恩賜婚,哪怕是乞兒也該嫁,何況是石溫梁!”
她大概真的說得有些傷心,垂下兩滴眼淚,伸手攀住了羅逾的胸,擡臉脈脈說:“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你對我的照顧,我永生難忘,我對你的心……唉,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做不成愛侶,至少也能做知己。”
羅逾不動聲色退了半步,到案邊取了兩杯茶遞過來:“阿姊,你的謀算确實讓羅逾佩服。只是有一個地方我還不大明白:阿姊說過:願賭服輸,就是死也不怕,現在不過在西苑呆了兩天,吃穿用度也沒有被虧待,怎麽就又不願意了呢?”
李耶若笑道:“呵呵,死是不怕,但是活着就總要争口氣、努把力,不然,茍延殘喘地活着做什麽呢?譬如你羅逾,你活着為啥呢?在那個瘋子的房間一呆半晌,我才不信你是拍那小宦官的馬屁!”
羅逾點點頭:“是也是。阿姊嫁給石将軍,就算是争氣了?”
李耶若的笑容褪去,死死地盯着羅逾好一會兒,方笑道:“羅逾,我喜歡你的聰明!不像跟楊盼說話,重拳總是打到棉花裏,藏着心思她也聽不懂。我當時錯了一步,叫石溫梁扯旗造反,注定要輸,不如讓石溫梁改投強國,借力打力。現在只有用自己的力量竭力彌補當時的過失了。”
羅逾皺眉問道:“借力打力?你還想打大涼?那不是你的故土麽?”
“故土?”李耶若“咯咯”笑着,“它都不愛我,我為什麽要愛它?!西涼皇座上,那個我還應該叫‘堂叔’的人,對我、對我們家,究竟做了什麽?”
她笑出了眼淚:“四郎,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人對我好,我也不想做一個好人。趁現在年輕、有貌,我要報複,西涼民不聊生,就是我對禦座上那位‘皇帝叔父’最好的報複,讓他焦心如煎,坐在黃金寶座上也如芒在背,讓他後宮有粉黛三千也無力享受!”
羅逾無言地看着她,手裏的茶潑出來些都沒有發現。
李耶若拭了眼淚道:“我也夠慘的……南秦皇帝不肯幫我,石溫梁又沒用。如今我一個小女子一步步打拼,無數坎坷擺在面前,何等的艱難!內書房郭師傅講《女誡》時說:‘得意一人,失意一人’,我如今連那個讓我‘得意’‘失意’的人都找不到……羅四郎,我今日跟你說的是心裏話,只因為我們倆的目标一致——我也不指望你喜歡我,但求你懂得我,我們一起合作,才有機會。”
羅逾過了好久才說:“這樣說清楚了,其實也很好。我會幫你,但是,你指望不了石溫梁的,你如果想要機會,我另有一個人薦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