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楊盼打疊起精神, 到內書房讀書, 少了明豔而善打扮的李耶若,仿佛整個內書房都顯得暗淡了, 大家悶着頭各自讀寫,偶爾瞟一眼首座上捧着書的楊盼,再兩兩對望, 氣氛詭異極了。
郭師傅一如既往, 自己先吟哦了一番,然後開始一個個上生書。楊盼掉了不少課,現在還在讀《女誡》。這日講的是“專心”, 不是讀書做學問的專心,而是女人出嫁之後,要專心內阃,自我修為, 而不能有些輕浮的舉動出來。
郭師傅講了半天,楊盼一臉懵地瞧着他,最後問:“師傅, 我們能不能學點別的?”
郭師傅自然聽了生氣:“怎麽,臣這一段講得不好?”
楊盼搖搖頭:“師傅講的不錯, 但是我覺得曹大家這段寫得不對。一個女人家,專心只在內院裏, 一輩子做男人的附庸,還‘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 是謂永訖’,難道嫁了男人,随他是好是壞、是癡是癫,是君子還是人渣,就都只能受着?甚至只能一輩子對他陪着笑,拍馬屁捧臭腳,只為了得他的歡心,讓他寵寵寵?”
郭師傅聽她這歪理邪說,頓時無言以對,好半天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偏生要害你的道理?自然要挑最好的郎君給自家女兒才是,又怎麽會是癡的癫的、壞人人渣?公主未免想多了!”
楊盼想着上一世,父母之命的男人她無法喜歡,可是自己看上的又不靠譜。選男人好像比投胎還難!她垂眉耷眼地搖搖頭,又小大人似的長嘆一聲,最後道:“不是我想得多,是我覺得《女誡》裏的東西,若沒有其他學問打底,是要學偏的。”
“那公主想學什麽?”
楊盼自己也茫然啊,愣了半天突然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立馬昂然道:“我要跟我二舅學修史!”
郭師傅差點噴出嘴裏的茶:修史?!她咋不去挖墳呢?!
楊盼其實也沒整明白她剛剛還在想着的選男人的事和跟二舅學史有什麽關系。但是那一瞬間她似乎找到了方向,眼睛都亮了起來。
她是個說做就做的人,頓時開始收拾桌子:“嗯,我先找二舅去。郭師傅你繼續講,其他人還愛聽呢!”
留下一屋子陪公主讀書的伴讀,大眼瞪小眼。
沈嶺果然留在太初宮,他最喜歡宮裏藏書的大殿,聽說廣陵公主求見,也還在親自握着塵麈清理着書函上的積灰。
“阿盼,你來了。”他望了一眼楊盼,笑融融說。
楊盼崇拜地看着舅舅,說:“阿舅,我阿父說,叫你留在建邺修前朝的史書,又說,叫我跟着你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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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嶺點點頭:“這個差使我不好拒絕。不過,你應當知道,史書是後朝的修的,會怎麽樣?”
楊盼咬着手指想了想:“會不盡準确?”
沈嶺笑道:“不錯。董狐秉筆,南史直書,都是古來修史者的榜樣,但是字裏行間略加變化,意思就會完全不同。”
楊盼問:“那麽,阿舅會秉筆直書上一朝的史事嗎?”
沈嶺笑容變淺淡了,斜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就需要阿盼幫我決定了呀。”
“我?”
沈嶺從書櫃上捧出一個函套,裏頭是前朝留下的起居注,他随意翻了幾頁,然後合上本冊,似是又忖度了一下,才娓娓開始講起來:“前朝國號為楚……”
大楚朝起于再前一朝的末代紛亂之中。
掌控了南方兵力的皇甫氏,在群雄割據北方的時候隐忍潛伏,暗暗靠着南方世家大族的協助積蓄着實力。後來北方打成一鍋粥,立了五六個皇帝的旗號,皇甫家的高祖皇帝突然打着“護國讨逆”的旗號北伐,把分裂成五六處的小國家逐個殲滅——而此時,高祖皇帝尚未稱帝,名義上還是太傅。
“然後就反戈了?”楊盼問。
沈嶺搖搖頭:“要天下歸心,一定不能越過‘名分’二字,而要‘名分’,又越不過‘民心’二字。若是一味任性妄為,想着自己有實力,便可以随便穿上衮袍稱帝,結果必然是人心渙散。大楚的高祖深谙這點,雖然把控朝政,架空皇帝,卻一直沒有越過那道線,而且反而是做了不少養民生息的實事,未篡之時,名聲極好。”
等到他彌留之時,便吩咐親信群起上書,等他一亡故,就賜九錫,賜太師,賜鐵券,賜鼓吹,極盡大臣之禮,而他的諸子全部奪情,借着父親的餘蔭,把持朝中錄尚書事、尚書令、中書令、大将軍、諸要塞刺史等要職。再接着,皇帝遜位,皇甫氏的長子便登堂入室,當了皇帝,後廟號太_祖,并追封父親為高祖皇帝,入了太廟。
“阿盼,”沈嶺講完這段,目光沉郁了些,“你猜,那位退位的皇帝,是怎麽辦的?”
楊盼說:“皇帝麽,在百姓心裏總是天命所歸的,想來不能随便處置。但是,留着又是禍害。那麽,是毒死了?是勒死了?肯定不留什麽痕跡吧?”
沈嶺摸摸外甥女的頭發,笑道:“孺子可教。而且,既不敢毒死,又不敢勒死——畢竟,還有我這樣修史的人等着抓他的小辮子,也還有多少北域、西域的國家等着抓小辮子呢!只能養着,用軟禁的方式養着。做皇帝的,表面上住在宮殿或園囿裏,吃穿也有定分,可實際上,亡國之君,有幾個日子好過的?不過是身體的折磨加心理的折磨,折磨死了算完。”
楊盼笑得有點勉強了:她的父親楊寄,上位的過程簡直和這位皇甫氏的太_祖皇帝有的一拼,只是她父親起步時完全沒有家族的支持,真正是民間草根一樣的老百姓,卻靠着當兵打仗,一步步奪得軍權,奪得天下的。所謂“天命”,所謂“民心”,也是甭管真的假的,一步步造就出來。
這個過程,她經歷過,可是到底那時候還小,只知道父親很厲害,很英勇,很得民心,在稱帝之前也受到不少挫折,可都一一化解了。但是,對前朝的那些往事,她就只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影子了。
沈嶺說:“要說前朝大楚的一點點衰敗,又是可以講幾天幾夜的,不過一時看你也不像想聽的模樣。你想問什麽,問吧。”
簡直是她肚子裏的蛔蟲!
楊盼期期艾艾問:“那麽我阿父,怎麽對前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呢?”
沈嶺癟癟嘴,像是很難啓齒,但實際很快就說:“一樣,為了免除‘篡僞’的惡名,必須苦等時機,先掌權柄,再明裏暗裏逼着皇帝自己下禪位诏書。自然,沒有哪個在朝的皇帝會‘自願’禪位,都不過情勢所迫罷了。禪位之後,也不能殺前朝君王——多麽恨都不能殺——便囚禁起來,給個王公的爵位,對外稱已然瘋癫,不能臨朝視事。”
楊盼好像明白過來:“難道……西苑那個人……”
沈嶺點點頭:“就是前朝的末代君王,皇甫氏的第七任皇帝——皇甫道知。”
皇甫氏的第七任皇帝皇甫道知,在當朝皇帝楊寄已經成為尚書令、上柱國大将軍之後,被扶上皇位,由原本的攝政王,變成了傀儡皇帝。
皇帝楊寄恨他,不是因為他是前朝的皇帝,而是因為在權力鬥争之中,彼此的互相攻擊、傷害、向死裏鬥争,常會波及家人,有無數不能擺上臺面的陰暗醜事。
西苑裏。
羅逾又把一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粥擺到正堂屋的案桌上。
正堂屋滿是臭味,那位先朝的皇帝早落魄得毫無帝王模樣。他頭上的頭發像棉氈似的板結着,身上披着舊棉襖,棉襖裏面又沒有中單,直接露出髒兮兮的脖子和胸脯。那一張臉,污濁得看不出本來面目,胡須盤虬在面頰上,沾着粥湯又幹燥了,眼睛失神,只有看到吃的時才會突然撲過來,埋首到粥碗裏,唏哩呼嚕宛如禽獸一樣舔完,接着便坐到地上傻笑起來。
羅逾第一次假作好奇,願意代替那個小宦官給皇甫道知送飯時,一進門就看見一團黑影撲過來,十個手指揸着,指甲又黑又長,都扭曲成麻花一樣。羅逾當時也差點把碗給摔了。
好在鐵鏈“丁零當啷”響起來,那個鬼影一樣的人被勒住了脖子,讪讪地自己後退了兩步,兩只眸子盯緊了羅逾手中的粥碗。
小宦官見怪不怪地笑道:“被吓到了吧?放心,別看他瞧起來可怕,其實虛弱得很,沒有掐死你的力氣。這會兒就是解開鎖鏈放他出去,也走不出一裏地。快給他吃吧,他每天瘋瘋癫癫的,也就這點念想。”
現在的羅逾已經淡定多了,也不需要那個小宦官的陪同,自己就可以進來送飯。那小宦官樂得輕松,又不用聞前朝皇帝身上的臭氣,早不知上哪兒逍遙去了。
在皇甫道知坐在地上舔碗的時候,羅逾突然低聲道:“陛下……陛下……”
那亂蓬蓬的腦袋擡起來,露出一個傻笑。
羅逾向外瞟了瞟,又更加壓低聲音說:“外頭沒人。陛下……你有什麽話說嗎?我……我是……”
他潸然落淚,大約人世間的慘狀,發生在一個與自己有關的人身上,說沒有恨意,怎麽可能呢?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吧,不看舊文《賭棍天子》是不要緊的,最重要的前朝脈絡,這裏都會講,又不會講得和舊文一樣。
其實吧,作者的吐槽也藏了不少在這一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