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幾個虎贲侍衛進入西苑, 叫出羅逾時, 他只震驚了片刻就平靜下來。
西苑角門停放着兩架馬車,厚厚的門簾和窗簾, 裏頭被捂得嚴嚴實實。羅逾問:“我坐哪一輛?”侍衛說:“左邊一輛。右邊是李縣主。”
羅逾這時倒別有些驚詫,他停下準備上車的步子,問侍衛道:“什麽意思?”
侍衛不說話, 倒是從外面打開了右邊車的車簾子。車裏探出頭來的, 正是李耶若。李耶若雪白一張臉,眉眼幽深,帶着冷冰冰的淡笑, 憔悴中依然美得不可方物。李耶若瞥過來:“羅郎君,我們輸了。我只能求到一個恩典:底下,艱難的人生路,抑或黃泉道, 咱們得一起走了。”
原來“恩典”就是拉他墊背……
羅逾轉過臉不再看她,氣也罷,恨也罷, 成王敗寇,他本來就只有願賭服輸。只是, 他凝望着東邊太初宮的位置,遙想這叢叢宮牆之後, 飛檐鐵馬之下,有那麽一個淘氣而善良,愛惡作劇也愛照顧好貓貓狗狗的女郎, 她有着圓圓臉蛋,圓圓眼睛,清澈的笑容和動人的小酒窩……
他想着他襁褓裏的妹妹,想着同樣的小酒窩,越過茫茫的天宇凝望着看不到的地方。
良久,他轉頭對侍衛說:“好的,走罷。”提起袍角上了車。
又突然想起了什麽,扭頭道:“廣陵公主的貓和狗,得趕緊給公主送過去,不然,會餓壞它們的。”
他上了車,馬車的三扇窗、一扇門,裏面全數是封死的,只有外頭可以打開。外面的樣子看不見,聲音也只隐隐的,幽暗的狹小環境中,各種知覺都被封存了一般,耳朵嗡嗡地響,舌根上有苦苦的味道。先還可以分辨轉彎的方向,行走得久了,方向感也消失了。
大約是要殺他,又不願明正典刑,免得又生出兩國的事端。大概是等行到荒郊野外哪一處僻靜地方,行刑完畢就可以丢給野狗食盡屍體,最後那些殘餘的骨肉,便交給禿鹫和青隼,還有的殘渣則便宜了蝼蟻……
想着蝼蟻會在他未來的、沒有知覺的骨肉上盡情地歡歌啃齧,羅逾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閉上眼睛,先想強迫自己想娘親,但好半天記不清她的樣子,只記得她的怒吼聲和猙獰到變形的臉龐,她笑着用指甲尖掐着兒時的他的臉蛋,湊在他耳邊噴出滾熱的呼吸:“兒子,你要是不聽我的,我就放那些螞蟻和蠕蟲來咬死你……你還記不記得那只紅頭的大蜈蚣?……”
羅逾冷汗淋漓,驀地睜開眼睛,盯着門簾上隐隐能見的織金獅子,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看來,只有強迫自己想那雙圓圓眼睛,圓圓酒窩,才能感受到那帶着桂花糖香氣的嬌俏和溫暖。他帶着對她的幻夢,漸漸陷入一片面對死亡前的最後的放松和寧靜。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車簾從外頭被打開,突然湧進來的亮光讓羅逾有些不适應。
“下來吧。”外頭人呼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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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逾踉跄下來,好容易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座鋪滿爬山虎的高牆,地面叢生着各種雜草野花,回廊曲曲,屋宇破敗,靜谧而看着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麽地方。押解他們的人說:“裏頭地方大,你們自己挑選喜歡的屋子,別離得太遠就行。一日三餐,以及便溺用的幹淨恭桶,自會有人定時送到那邊小門,你們自取就是。”
李耶若瞪着那雙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最後望着羅逾,笑道:“四郎,你臉色不大好啊?這麽安靜的地方,雖然破敗些,但以後就歸屬我們倆了!”竟然還笑得出來,然後四處看着說:“雖然大,只怕能住的也就那麽兩間。你怕蟲子,正堂屋似乎幹淨些?”
她瞧着羅逾,少年郎看起來平靜,目光中還是有些許錯愕,大概還不能接受現實。她當着還沒有走的侍衛的面說:“我還挺高興的,不就是軟禁麽?留給我們一條命。其實死我也不怕,就怕活着一個人受罪,有你陪,也算得償所願——只是南秦皇帝到底是小家子出身,還是小氣了些,就不能找處齊整點的地方給我們?”
她似乎甚感嫌棄,走一處廊柱就要伸出手指摸一摸,摸了一手灰後給羅逾看,眉眼生春:“四郎你看,這麽髒!這麽髒!”
羅逾亦在轉着眸子四處看着,那錯愕的神情慢慢就消失了,代之以一種不知是喜,還是憂的怪異表情。接着也緩步到廊下,與李耶若隔得好遠,慢慢去扪動門窗,叩出“篤篤”的聲音。
李耶若突然聽到,那裏傳出來又像歌吟,又像號哭的聲音,她疑心自己聽錯了,側過臉仔細谛聽,那聲音若有若無,仔細聽,反而沒有再聽見。
羅逾見她的樣子,冷冷一笑,突然手裏用力,在一處腐朽的窗棂上一敲,冰裂花紋的木棂“咔嚓”掉落了一角,落在青石的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時,“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又似哭、又似笑的聲音頓時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似哭似笑太過蒙昧,又覺得鬼魅一樣瘆人。李耶若花容失色,扶在回廊扶手上的手指被燙了似的一縮:“這……這是什麽聲音?這是……什麽地方?”
她求助地看着那幾個侍衛。那幾個送他們來的侍衛神色卻很淡定:“放心,沒有鬼會撲出來吃你。嫌難聽,從被子裏抽團絲綿塞住耳朵就是了。”轉身就鎖了門離開了。
黃昏的辰光,天邊一片灰黃色,似乎凝着雨雲,遠處,鐵馬鐵铎傳來悠遠的響聲,近處,似哭似笑的聲音漸漸淡去。這片地方頓時陷入了死寂,秋蟲瞿瞿,風過荒草的“沙沙”聲成了這片地方唯一的動靜。
羅逾的腰帶上還挂着火鐮火石,他從廊下摘下一盞羊角明燈,小心點燃,又小心挂回去。明燈只寥寥幾盞,随着天色漸漸變暗,那一點點光散落着,好像幾乎起不了什麽照明的作用。
李耶若早先既不怕死,又不怕事的心情,早被這瘆人的地方給吓沒了,她疾步走到點燈的羅逾身邊,伸手想挽他的胳膊,卻被他閃身一讓,随即他淩厲的目光瞥過來,毫不客氣說:“你是心滿意足了,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挑我住這麽‘好’的地方?”
“你在怪我?”李耶若竟有些怕他橫眉的樣子,放下手,委委屈屈說,“我當時沒的選。再說,你當真以為你的身份能永遠不露餡?我感覺得出,南秦皇帝早就對你起疑了!”
羅逾不理她,推開正屋側面兩間耳房,探頭看了看,大概裏面髒,又皺着眉退了出來,卻說:“這裏也能住,一人一間。”
自己進去拎了個小風爐,點着火,又從門邊的大缸裏舀一壺水炖上。他是愛幹淨的人,燒水的間隙忙着涮了抹布,到裏面又是擦又是抹,熱得外衣都脫掉了。
李耶若不幹活,垂腿坐在廊道的長凳上看他忙碌,就連水開了也只是喊:“水開了!要潽出來了!”
羅逾不聲不響出來拎了水壺,對李耶若說:“北邊一間歸我。”
“我一個人怕……”
羅逾不理她,自顧自關上門闩好,褪掉所有衣物,他的中單已經被汗水濡濕了,但這并不打緊,他心裏最最緊張的事,随着他解開了裈褲,看到裏頭也濡濕了一片,黏黏的白色液體——他在路上,半夢半醒間想着她的圓圓眼睛和圓圓酒窩時,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小小的男子漢了。
他洗抹幹淨,聽見外頭傳來李耶若的啜泣聲。
羅逾不想理睬她,獨自坐在破舊的榻上發了好久的呆,外面的啜泣聲越來越高,接着就是引發了那鬼吟一般的聲響,李耶若很快來拍他的門:“四郎,求求你,出來陪我說說話!”
其實,李耶若看似是得償所願了,他也是。
羅逾自覺地把她的哭泣聲摒絕在耳外,這地方他來過,從外面看,這牆應該是白崗石砌成的,位于西苑偏僻的邊角;從裏面看,他只匆匆一顧,但是格局也有些大致的印象。
此刻,最萦繞他的問題:一是他為什麽會被關到這裏,看起來并不僅僅因為李耶若;二是為什麽從西苑回到西苑,要繞這麽大的圈子;以及,他接下來該怎麽做。
那“鬼”,似乎越到晚上越興奮,歌吟聲變成了長嘯,夾雜着哭哭笑笑的怪調。突然,他們都聽見門的響動,有人在門口喊:“別叫了,飯來了!”鬼哭瞬間不聞。
羅逾覺得自己肚子也餓了,開了門想看看能有什麽吃的。
李耶若大概一直倚着門,沒料到忽然開門,幾乎從門檻裏跌進來,一下子撞到他的懷裏,回眸時已經臉色煞白,睫毛上挂滿了淚珠,委委屈屈責怪道:“我拍了半天門,你為什麽不搭理我?”
羅逾扶住她的肩膀,把她擺正後便閃身跨出門檻,話都憊懶說。邊門開了,一個宦官打扮的人領着兩個提盒進來,氣喘籲籲道:“媽呀,一口氣增加了兩個人的飯菜,累死我了。”
旁邊鐵塔似的侍衛終于露出了點笑容:“誰叫你平時的活計太輕松呢?”
那宦官一瞪眼:“輕松?我覺得你們拿根竿子傻站着才輕松呢!”
他把提盒往一個廊亭中的案桌上一擺,插着腰休息了一會兒才又逐個把提盒蓋子揭開,一個個碗端出來。廊亭的案桌頓時被擺得滿滿的。羅逾一看:白撕雞、醋溜魚、三道時令蔬菜、莼菜湯和兩大碗細麥飯——夥食還不錯!
另有一碗薄粥,薄得照得見人影,那宦官小心端起來,捏着鼻子進了正堂屋裏,又捏着鼻子出來,手在鼻子前扇了幾下,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對羅逾和李耶若說:“你們趕緊吃。吃完了我來收碗。”
晚風帶來一陣又騷、又臭的氣味,雖然不算濃郁,也足以使李耶若皺眉:“這裏頭有人?怎麽這麽臭?”
沒有人理她。
羅逾自己端過一碗麥飯,悶頭吃起來。
李耶若款款坐下,看了看麥飯和菜肴,嘆口氣也開始吃飯。她食量小,不幾口就飽了,然後支頤看着羅逾吃,看了一會兒又突然問道:“你來找的就是裏面那個人?還是鬼?”
羅逾擡眼睑看她,包着嘴裏的飯嚼了一會兒才說:“哪有鬼!這是人。”
“我們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麽?”李耶若拍拍胸,“吓死人了!”
又妩媚笑道:“不過好在還有你陪我。”
羅逾“哼”了一聲:“我會感激你麽?”
李耶若笑道:“表面上看,我似乎在拖你下水,實在惱人;但實際上,你到了你一直夢寐以求的地方,這是第一處的好處;第二個好處,這地方免得你犯下更大的錯事,保你一條小命;第三個好處,人和人的關系都是處出來的,或許你一時惱恨我,将來卻又離不開我了呢!”
她最後總結道:“你別以為我在內書房只讀《女誡》,我最記得:‘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羅逾翻了個白眼,繼續保持沉默。
李耶若卻似乎特別想打破兩個人之間這樣的沉默,沒話找話一般說:“欸,你好像挺熟悉那個人?”
羅逾默然了一會兒,終于回複道:“你不說話會憋死麽?皇帝把我們倆弄到這裏來,你想把他愛聽的話都套出來?”
李耶若愣了愣:“不是皇帝把我們弄進來的。”
羅逾問:“那是誰?”
李耶若不屑地說:“那個蠢貨楊盼!”
作者有話要說: 阿盼這個小鬼頭究竟想幹什麽,怎麽坑爹的。。。敬請收看《走近科學》
啊不,敬請期待明天同一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