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耶若一晚上都沒有睡。
一直以為什麽都在計劃之內, 結果大錯而特錯, 她連一顆棋子都不如,說賣掉就賣掉了, 賣給誰,她自己都無法主張。
這樣的挫敗,從來美色無敵的她, 大約就和第一次聽到皇帝楊寄拒絕她的示愛時一樣, 始于震驚,繼于不信,但最後不得不接受事實了, 心裏就湧起濃濃的怨毒,埋怨上蒼不公,埋怨爹媽無能,埋怨楊寄無情, 埋怨楊盼愚蠢,更埋怨羅逾不肯同甘共苦、同舟共濟……
書房放假,她一個人呆坐着, 那些一直奉承她的婆子們,一個都沒有來關心她。人心冷暖即是如此。
好一會兒, 她檢點妝容,給黯淡無光的皮膚上輕輕拍了一層柔白的鉛粉, 一層淡紅的胭脂,感覺鏡中的自己稍稍有了些神采。只可惜那雙惑人的翦水雙眸,紅腫得不成樣子, 眼白也因為遍布血絲而顯得不再清澈。她用熱水把眼睑焐了又焐,還是不得不直面現實了。
袅娜出了門,遇見幾個人,都是一臉尴尬地上來道“恭喜”,轉身便是指指點點,笑得詭異。
李耶若昂着頭,假作不見,胸口裏一陣又一陣痛。她徑直來到羅逾那裏,不大的院子,種着幾竿竹子,擺着幾塊太湖石,一群貓狗在裏面穿梭活動,見到陌生人過來,狗吠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不過大多都是寵玩的小狗,只敢離得遠遠地警惕地看着陌生人,叫兩聲吓唬人。
“安靜!”
李耶若聽見羅逾的聲音,這時才發現他正蹲在一邊山石旁,給幾個狗食盆裏加着肉料。他冷漠地擡起眼睛,打量了一會兒才說:“你還來做什麽?”
李耶若看見貓狗就讨厭,遠遠地對羅逾說:“怎麽,過河了,準備拆橋?”
“鳥盡弓藏的是你!”羅逾起身拍了拍手,又旁若無人地到一邊的水盆裏洗了手,“不過不打緊。我是誰,我已經都招給廣陵公主聽了,随便南秦的皇帝怎麽處置我,我都認。”
李耶若愣了愣,又聽見羅逾說:“你威脅我,無非就是這個把柄,現在,我無所畏懼了,你還想怎麽威脅我?說吧。”
李耶若胸口起伏:“怎麽,你不怕死?”
見羅逾不屑地搖頭,又緊跟着追問:“也不怕右相家因為欺君的大罪被懲處?”
羅逾的眸光一下子變得剛勁起來,李耶若在他冷峻而肅穆的那一瞬間,心髒像被擊中一樣,不由咽了口唾沫,愈加柔和地說道:“當然,不是親生的父母,也談不上什麽恩情。我是懂你的,四郎。”
羅逾冷冷一哂:“你懂我?你還懂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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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耶若笑道:“若是我嫁給了那個敗軍之将,估計再也幫不了你去西苑那座高牆裏了。”
羅逾硬邦邦說:“不需要了。”
李耶若的神色變幻了好幾種,最後笑着說:“啊,攀上高枝兒啊了。我麽,自然可以棄若敝屣了。”
羅逾見她風擺楊柳一般要走,喊住道:“耶若阿姊,我知道你生氣,不過希望你還是聽我一句勸。”
李耶若背對着他,冷笑道:“勸什麽?無外乎‘現在已經很好了’,‘石溫梁願意為了你起兵造反,也待你很好了’,所以我該知恩,該圖報,嫁給他對我也是最好的選擇……得了吧,這些老套的話,說了有什麽意思?你怎麽不勸勸自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到底有什麽大不了的目标,需要這樣拼死?”
羅逾竟無言以對。
李耶若說:“我就是恨,恨那些對不起我的人,恨這個世界,現在也恨你。”拔腳毫無留戀地離開了。
她徑直往太初宮而去,門禁上有人問,也只管冷冰冰地答:“我是廣陵公主的伴讀,有要事向公主禀報。”門禁上觑一觑,發現确實是熟面孔,也不好攔阻,叫宮裏的婆子仔細檢查了便放進了。
楊盼恰好挽着父親的胳膊去顯陽殿看望母親,在靠近顯陽殿後門的甬道裏一眼就看見了形單影只的李耶若。
她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衣袂飄飄站在那裏,目視着皇帝和楊盼,也不上來請安問候,也不退走避開,就那麽定定地看着。
皇帝和楊盼也不由停住了步子,兩廂就在甬道裏這麽遠遠地站着,互相地呆望。
皇帝感覺楊盼挽住他的那只手捏住了他的袖子,回頭柔和地望着她說:“阿盼,這不是你耶若阿姊麽?”
楊盼瞬間得到勇氣一般,喊了聲:“耶若阿姊,你在這裏做什麽?”
李耶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撞在甬道的青石地上重重的一響。她的眼淚傾瀉而下,嘴角卻翹着一絲笑容,俯身磕了一個頭,才說:“叩見陛下,拜見公主。”
她低頭跪拜的瞬間,皇帝安撫地捏了捏女兒的手,又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道了聲:“不必大禮。”便自己退了半步,示意楊盼來解決面前的問題。
楊盼愣了片時,心裏明白了父親考量她能耐的意思。她的笑臉是自然就有的,頓時露出兩個小酒窩說:“耶若阿姊,幹嘛這樣?快起來啊,地上涼。”
李耶若執著地跪在地上,擡起頭說:“陛下,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立刻回複:“不當講就別講了。我還有事,我先走。”
“陛下!”
楊盼接語道:“你跟我講,一樣的。”
李耶若心道:誰和你個蠢貨講!可是皇帝真個拔腳就跑了,一點留戀的意思都沒有,也十分放心地把他的蠢瓜女兒留在甬道裏獨自面對着李耶若。她也不好爬起來去追。
楊盼撥了撥指甲,一臉孩子般無辜而單純的神色:“耶若阿姊要說的話必然重要,比如說,你是打算好了要跟誰過一輩子?我阿父說,女孩子最鮮嫩的時候就是十五六歲花枝般的年紀,過了期,再沒個青梅竹馬的人,就不新鮮了。”
李耶若幾近要吐血,然而她在家時,對付那些包藏禍心的繼母或庶母,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多的是法子,卻對笨笨的楊盼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她此刻的話,最好莫若于對皇帝說,皇帝實在不在……
“公主說的是。”李耶若微微笑道,“陛下既然不敢聽,我只有說給公主聽。陛下當年單獨召見我,說要負責——”
“我知道的。”楊盼一口打斷,一臉不耐煩,“所以他吩咐我給你送嫁妝,還親自給你指婚呢。”
李耶若笑容冷峻起來:“公主此一時彼一時,不知帝王心是否也此一時彼一時?!”
楊盼學着她的樣子,也讓自己的臉變得冷峻,圓圓的臉頰一繃,天然地形成一種嬌憨稚氣的樣子:“我阿父一輩子就我阿母一個,用不着你操心什麽‘此時’‘彼時’的。你要他‘負責’,他已經‘負責’給你指婚了,其他‘責’也負不了。你但說你要不要指婚嫁人吧。”
跟楊盼雞同鴨講,李耶若心頭一口血幾乎都要噴出來,實在不想再跟她糾纏下去。她跪也不想跪了,扶着牆起身道:“公主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還是找皇後問一問吧。”
“不用了。”楊盼突然提高了聲音,“不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而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李耶若,我敬你之前十幾年活得不容易,也佩服你的才智和卓絕的勇氣。但是太糾纏、太執迷不悟,只會讓你往死胡同裏鑽。”
李耶若驚詫地重新審視楊盼。
楊盼卻垂下頭,恢複了正常的腔調:“阿姊,你現在,還有的選。”
“若是沒的選,會是怎麽樣子的?”
楊盼說:“羅逾欺君大罪,石溫梁叛國大罪,你自己呢……你也懂的。把他們倆和你一起押解回西涼的國都張掖,我們眼不見為淨。”
李耶若好一會兒說:“廣陵公主,我并不怕死。”
楊盼笑道:“可是,人要死了,什麽念頭就都灰飛煙滅了!”
李耶若死死地咬着牙根,忖度了好久,扶着磚牆的手指甲深深地摳進牆面的朱漆裏:“那麽,有的選,是什麽樣子的?”
楊盼收了笑容:“石溫梁,或者羅逾。”
李耶若的眉梢瞬間挑了起來:“羅逾?我可以選羅逾?”
她咬了咬牙:騙我吧?廣陵公主,你不是對羅逾感興趣嗎?
楊盼點點頭,肅然,而不再答話。
她的父親說,放長線、釣大魚,叫她關注羅逾,乃至對他好,哄他騙他,套出他的真實目的。
她不敢。她恨他,源自于她每一次見羅逾,都摧心肝的難過,想問一問這個此刻會笑得和風朗月的少年郎,日後怎麽肯對自己的愛妻痛下殺手。他那麽會騙,而她那麽蠢,怎麽經得起再和他在一起?
李耶若揚眉笑道:“那我不枉今天來一遭!我當然選羅逾。”
“想好了?他不是右相的兒子也選?”
李耶若點點頭。
“他已然背負了重罪也選?”
李耶若遲疑了片刻。
但很快又點了頭。
楊盼心裏微微一縮,自己捧胸揉了揉,渾若不在意地說:“那好。那些嫁妝我就不要回了,還送給你。你也不許再說我出爾反爾了哦!”
李耶若點頭。楊盼立刻道:“我今日就派人送你們走。”
她飛奔回顯陽殿,從皇後身邊把皇帝拉出來,仰起布着密密層層細汗的額頭:“阿父,我要兩輛馬車!”
“幹什麽?”皇帝問,“剛才,與李耶若談得如何?”
楊盼笑道:“談妥了。我的計謀也布下去了,叫做‘隔岸觀火’。”
皇帝問:“什麽鬼?”
楊盼拉着他的袖子,扭股糖一樣扭:“啊呀,你就是不信我!我急呢!你給不給車?給不給車?不給,我就步行過去,叫沿街的人都認識一下他們大秦的廣陵公主!”
楊盼像小貓一樣把腦袋往皇帝懷裏蹭,這屢試不爽的一招讓皇帝頓時怕了她了,斥道:“胡鬧!”巴掌揚了揚,舍不得打,只能妥協:“那,多帶些人,不許跑太遠,不許瞎招搖,要是敢背着我犯了錯,板子伺候——我可決不心軟的!”
“省得!”楊盼笑嘻嘻答道。
坑爹的坑又挖下了,就看這次計策靈不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