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晚膳用完, 宮人進來送洗手、漱口的水, 收拾完桌子,又都躬身退了出去。皇帝拿起書案上的奏報, 對沈嶺說:“他舅,咱們繼續商議。”
楊盼問:“我……我怎麽辦?”心裏想:皇帝事務多,軍務急, 她那點小消息, 估計他們也不會在意了。巴巴兒地趕過來,估計也白搭,想是又要被趕出去了。
皇帝看看她, 又征詢地瞧瞧他的布衣宰相,笑道:“你在旁邊伺候筆墨吧。”他用牙咬了咬一枝禦筆凝固的筆尖,又對楊盼擡擡下巴:“硯池裏的墨不夠了,你磨墨。”
居然不避她!
楊盼倒有些惶惑, 到書案邊小心地研墨。
皇帝在家裏人面前,還是一副粗豪樣子,抖抖手上的奏報, 笑着說:“其實我也看穿了,石溫梁沒戲。只是西涼皇帝剛剛賠了我們一筆, 才喘上氣,又給他這麽一攪鬧, 內裏自然暗波湧動,估計那位皇帝陛下連覺都睡不好了。”
楊盼插嘴說:“我問了羅逾,他說石溫梁原是李耶若的親衛, 後來當了武州郡王的帳下副将。他估計……也喜歡李耶若。”
沈嶺目視她笑道:“不錯。羅逾沒有騙你。”
楊盼吸了一口氣,又說:“還有西涼的皇帝,名分上還是她堂叔,據說,也喜歡她,只是不能而已。”
“那他還算曉得要臉。”皇帝冷笑着評價道,“而這個石溫梁不是笨透,就是癡絕。在武州造反,西涼必剿;檄文上攻擊我,我必然不會幫他。可是他還義無反顧地舉兵——簡直是自尋死路。”
然而,在已經大傷元氣的西涼而言,這場戰火讓各處強藩蠢蠢欲動,讓國君憂心如煎,讓百姓無生路可走——揭竿而起的隊伍只怕馬上就要星火燎原!
“紅顏禍水!為一己私仇,置國家和百姓于不顧。李耶若的聰明和心計,簡直是大惡和大愚!”皇帝說,“這樣的女人,她以往能夠讓不少人為她癡迷,因此使她膨脹起來,大概會以為還能玩弄我于股掌間?我看,她也該得點教訓:不僅我不會要她,其實連他們自己的皇帝都知道要把她遠遠地送走!”
皇帝又轉向楊盼,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問:“你今日是見了羅逾套了他的話?”
楊盼點點頭。
皇帝追問道:“他說到西涼的內政,似乎挺熟悉的。可曾和你說過,西涼與我國前朝,有若幹矛盾,如今時過境遷,我們倒也想修好。他父親那裏,他能不能寫信去勸谏?”
楊盼期期艾艾問:“這……為什麽要我說呀?我和他……又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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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皇帝和沈嶺都笑起來了,笑得楊盼尴尬又奇怪。
皇帝正容說:“實話告訴你,做質子的,在兩國交兵這樣的情況下,總要有所付出,對敵國也是威懾。他若連修書都不肯,或者修書之後亦無用處,那麽,我們就要想其他辦法來威懾了。”
楊盼想起李耶若反複在講的“要腦袋”的話,不知怎麽心突然揪緊了,這麽大好的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可是她突然覺得自己并不那麽想羅逾死——他存着異心不假,但是這輩子,他還并沒有對她做什麽,若說以後或許會做,又是不是成了“莫須有”的罪狀了呢?
她那一點小落寞和小不安落在兩個身經百戰、閱人無數的人眼睛裏,彼此交換了神色,卻都默然。
半晌,皇帝才說:“不過阿盼說的也是。這段日子,給你壓的擔子确實有點重,而且總是這樣自毀形象的任務,只怕我們阿盼心裏或多或少也有些委屈。你既然吃飽了,若是還有重要的話,現在就說;若沒有什麽要說的,就不用在這裏了,還是去顯陽殿看望看望你阿母,順便跟她說,我今日和你阿舅商量事情,要晚些回去。”
楊盼所知道的消息也就這麽多,她如釋重負,“哎”了一聲點點頭,辮子一甩,丫髻上兩只金累絲的蝴蝶一彈一彈的。
見她揭開簾子出去了,皇帝親自去闩了門,在窗戶裏瞧着她出了外門,才回身對沈嶺說:“不要急罷。羅逾肯跟她交底,說明他心裏還是有譜的,并非一味地唯李耶若的馬首是瞻。但他有其他什麽心思,現在打草驚蛇太早,于事情無益。”
沈嶺說:“阿盼這次經了那麽多事,感覺比以前穩重聰慧多了,而且肯動腦,肯吃苦,肯擔當,真真像個國朝的公主了!”
皇帝露出微笑,心底裏對女兒感覺滿意,他點點頭說:“如此,我的軍令已經發出了,就看這次奇襲能不能成功了。”
皇帝在雍州的軍隊,奇襲武州成功的消息,半個多月後傳回了建邺。
皇帝在朝笑道:“後生可畏!這次朕并沒有親自出馬,不過遙制而已,也能一舉功成,确實可喜可賀!朕已經下令将擾亂邊疆、出言不遜的武州副将石溫梁綁縛回京,舉行獻俘大禮。順帶褒獎為國效忠效死的各位将士,也一道回京加賞加封!”
群臣歡騰,山呼萬歲。
李耶若告假,楊盼叫宮女可兒悄悄向禦醫打聽,答曰李耶若是真的病倒了,脈象亂而弱,既是舊症,卻也加重了不少。
楊盼心想:姜還是老的辣,你終究還不是我阿父的對手。
獻俘的軍隊到了建邺城,五道門中位置最尊的宣陽門城門洞開,虎贲營侍衛環侍城牆之上,當獻俘的車輛駛進城門,凱旋之樂奏響,兩邊圍觀的百姓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少頃,歡呼聲變得統一起來,連在太初宮城裏的楊盼都能聽出來,大家齊聲叫的是“大秦萬歲,陛下萬歲”。
她聽得熱血沸騰,覺得自己的父親真是一個蓋世英雄!
可惜城門那裏,她不能去看,獻俘大禮在太廟,她也不能去看。好在聽說西涼的使節帶着西涼的國書穿過兵燹之後的武州郡,也幾乎和獻俘的隊伍同時到達了建邺。接待使節是在太初宮,她可以悄悄去瞧一瞧。
皇帝在太初宮的玉燭殿接見西涼使節,使節穿越戰區而來,一身朝服已然風塵仆仆,還燒爛了幾個洞,人也顯得狼狽萬分。不過,他們到了玉燭殿,還是保持着使節的尊嚴,稽首道:“大秦陛下明鑒,鄙國武州郡叛亂,影響雍州民政,實非鄙國主所能預見。武州飛檄天下,大多是污蔑之辭,不僅污蔑鄙國主,也污蔑了陛下。陛下神兵勇武,助鄙國平叛。臣等今日到貴國,希望陛下聖燭明鑒,萬勿受人愚弄,破壞兩國友邦的盟誓。”
皇帝楊寄在禦座上溫和地笑笑:“你們放心,朕已經知曉了。武州郡叛亂,戰火燒到了我國的邊境,我自然是要管的。”
使節又說:“那麽,叛亂的賊子,可否交由鄙國處置?”
皇帝搖搖頭:“兩國既然是兄弟之邦,阿弟家有家奴不聽話,為兄長的替他揍一揍,也是該的。獻俘既然獻在我這裏,你們就放心給我們處置吧。”
一強一弱,難以匹敵,使節雖然千般不願,但見皇帝高坐在太極殿上,冷着臉,袖着手,一點沒有松口的意思,只能自己嘆一口氣,無法糾纏下去。
其他地方,皇帝就極其客氣了,對使節的賞赉和賜宴規格極高。宴席上,中和韶樂不斷,歌舞升平;菜色不是山珍,就是海味,禦廚拿出了絕頂的功夫來;酒水也用的是最高規格的、祭廟的綠酃酒。
酒過三巡,皇帝拍拍手掌,那些舞女們斂衽退出,樂師們也放下器樂一一離開。皇帝笑道:“差點忘了,今日咱們也不能太小氣,還有一位客人還是要招待的。”
殿前大門開啓,衆人回頭一看,那位“客人”鎖鏈縛頸,踉踉跄跄被金吾衛推了進來,又被照膝窩一腳,踢得跪倒在地。
皇帝笑着呵斥金吾衛:“沒規矩。遠來即是客,咱們大秦,有這樣的待客之道?松綁,給換身齊整衣服去。”
原來來人即是武州副将石溫梁。大家注目過去,這叛将年紀不大,看着二十多歲、不到三十的模樣,一路折辱,已經面黃肌瘦、胡茬叢密,不過看五官,還是個朗秀的男人。他被拖到旁殿松綁換了衣服、梳了頭過來,就整潔多了。
皇帝道:“賜酒。”
石溫梁雙手松着,捧過皇帝賜下的金卮,大概以為是毒酒,倒也漢子似的“滋溜——”一口就下了肚,然後把酒杯往托盤上一甩。他嘴角撕了個口子,說話有些甕甕的,說了一句“成王敗寇,我願賭服輸”,就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皇帝笑道:“你當朕要殺你?不不不,朕最欣賞像個漢子的男人。這酒,朕自己也喝,非常好的綠酃酒,咱們這裏招待國賓才舍得用。”說罷,粗豪氣又發作,自斟自飲了一杯,還滿意地哈了一口氣。
石溫梁怔怔地看着這位皇帝,嘴角抽搐了兩下終于自失地苦笑:“你一直以來有‘戰神’的威名,我輸得也正常。”
皇帝挑眉,緊跟着問道:“你知道自己要輸,為何還要一戰?”
“這……”石溫梁許久未能吱聲,最後嘆口氣低下頭,“我服輸就是,有什麽好問的呢?”
皇帝笑道:“朕來猜一猜,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石将軍也是赤膽忠心的人,為了一個‘忠’字,是肯效死的。對不對?”
石溫梁眼睛瞪得銅鈴大,但是這銳氣也就支持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報之以苦笑,問道:“可還有酒?求陛下賜一點吧。我今日醉後而死,也不枉這二十幾年活在世上。”
皇帝笑得更意味深長,瞥瞥那位西涼來使,徐徐說:“有有有,确實要喝個雙杯才是。不過你放心,這不是斷頭酒,這是喜酒。”
衆人大詫,喜酒?
對皇帝和南秦衆臣而言,這可以說是喜酒,但對于一個估計命不久矣的戰俘,這“喜”從何來?
在正殿屏風後面就着小食案正吃得歡的楊盼,不由也放下筷子,豎着耳朵聽皇帝接下來的解釋。
但是她只聽見皇帝擊掌的脆亮聲音,接着皇帝伉爽的笑聲又響起來:“石将軍,你看看這是誰?”
這是誰?
楊盼好奇心大起,扒着屏風的縫向外看。
還沒看清楚,就聽見那戰俘将軍驚喜的高聲兒:“縣主?!”
楊盼嘴裏正在嚼的蜜逐夷差點從嘴裏掉到地上——縣主?李耶若?!
她趕緊把屏風的縫兒扒得大了點,一只眼睛費力地就着那條手指粗的窄縫,從裏往外看。
李耶若一身紅妝,滿頭金鳳,面前垂着一串串遮面的金珠,正站在那兒。
若再看得仔細些,可以瞧見她的博袖中交握的雙手是攥緊的,脖子是神經質地抖動的,面前的金珠不斷地輕輕搖動——金萱兒教楊盼禮儀時說過,這些垂挂的金珠面簾,或是步搖銜珠之類的,都是規矩女人家行端坐正、步履輕盈的禮節的,越是不動,越是說明穩重。
楊盼心裏那個爽啊!簡直想再給她阿父鼓個掌!
皇帝朗聲道:“石将軍的檄文,朕細細讀過了,詞意間情真意切,都是指向着李縣主。其實朕的長女廣陵公主,早已為李縣主備下妝奁,本來虛席以待,恭候她青梅竹馬的石将軍前來迎娶。不想其間大概有了什麽誤會,可惜可惜,一代名将竟然是這樣踏上我大秦的大殿的!”
但他很快又轉折:“不過,喜事終歸是喜事。李縣主自打到了朕這裏,朕一直當女兒看待。今日擇日不如撞日,朕這一杯綠酃酒,就給李縣主和石将軍作賀喜的酒。大家共飲吧!”
哈,到底是她阿父,一句話,洗脫了她楊盼“愚蠢妄為”的罪過,也洗脫了他自己謠傳在外的惡名,還把這個讨厭的李耶若嫁出去了,等于是趕出了皇宮。原來舉重若輕是這樣子的!楊盼深感自己又學會了一招。
她從屏風縫裏,再次看到了出自不同心态的人的不同神色:有高興的、有奇怪的、有震驚的、有不以為然的,還有……
她特地艱難地從縫隙中轉了一個角度,看向西涼質子們坐的那個角落。
羅逾低頭以喝酒掩飾,但他的神情裏,确實全是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