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楊盼的手腕被握在他溫暖的掌心裏, 她遲疑地看着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 竟然忘記了抽出。
羅逾大概也感覺到窘迫,自己趕緊撒開手, 打招呼說:“對不起,我心急了,冒犯你的話, 一會兒随你怎麽打我, 罰我。”
楊盼咬牙忍住泛上來的異樣感受,低着頭不願意看他的眼睛,刻意用毫無情緒的聲音甕甕地說:“你現在心急, 我能理解你。你不想離開西苑,所以覺得我是故意在作弄你,是不是?”
羅逾倒是第一次看見楊盼有這樣溫柔誠懇而善解人意的樣子,倒愣了愣, 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族人都在西苑住着,我一個人搬出去住在廟裏,孤苦伶仃, 也無法再繼續讀書習武,實在是無妄之災。懇請公主體諒!”
他唯恐楊盼還是在為她的貓狗任性妄為, 又加了一句:“公主懷念自己的貓和狗,只要你願意, 可以随時來看。臣也一定盡力照顧好它們。以後若有轉圜的機會,臣再替公主懇請皇後就是了。”
楊盼擡頭笑道:“讓你和李耶若在一起,不好麽?不然, 一個人出去了一個人在西苑,彼此怎麽打商量?”
羅逾的臉像褪色一樣一下子失去了神采,竟然好一陣沒回答得上來這兩個尖銳而嘲諷的問題。楊盼看着他白皙的脖頸上,尚顯清嫩的喉結上下滑動,好一會兒,他才喑着嗓子說:“你是不是誤解我什麽了?我跟她……”
他擡起眼睛,幾乎是斬釘截鐵地對她說:“我和她,什麽都沒有!”
楊盼乘勝追擊:“咦,你們都從西涼來,一個是郡王之女,一個是右相之子,說不定是發小,說不定還是青梅竹馬,不過,你還想有什麽?”
她對他一肚子的氣,一肚子的怨恨,一肚子的殺身之仇,之前一直沒有用言語刺激他的機會,現在終于有把情緒一瀉千裏的機會,她務必尖刻地說:“好笑了!莫非是情人?”
羅逾一下子把她頂在月洞門邊的石牆上,旋即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楊盼對上一世那個最可怖的鏡頭還心有餘悸,此刻無法動彈、無法呼救,他們倆被當做影壁的假山遮擋着,在外書房伺候的宮人遠遠地也瞧不見她,她頓時冷汗都快下來了,心裏暗道:糟糕!糟糕!不應該激怒他!
楊盼“嗚嚕嗚嚕”地掙紮着,又掙紮不開,想着自己籌謀了那麽久,居然一個不仔細要死于非命——比上一世還要死得早——心裏那是既不甘,又害怕,随着背上冷汗一起滲出來的,還有控制不住的熱淚,她眼睫毛一眨,頓時被眼淚沾濕了,長睫垂下來,圓眼睛水濛濛的,羅逾的手不覺就松了些。
“公主,你聽我說。”羅逾低聲開口,話音裏帶着點顫抖,卻是懇求的語氣,“李耶若包藏禍心,我不想被她卷進去。但是我不知道陛下對她的想法,我也不敢貿然對陛下谏言,只求公主先聽一聽,若是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再幫我提醒陛下,好麽?”
楊盼剛剛被憤怒和害怕沖得發脹的頭腦,慢慢冷靜了下來。
要克制過激的情緒,要理智地分析人心:羅逾有他的目标,所以不應該這會兒就惱羞成怒為一句話殺她,他一直是冷靜而克制的人,她原應該懂他,此刻她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想方設法來求她幫忙——大概就和上一世他想方設法求娶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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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盼眨動着沉甸甸的睫毛,點了點頭。
羅逾看着被自己的手捂住的她的臉,可憐地被掩了大半,瞧起來那麽嬌小精致。他的手慢慢松開,她沒有尖叫,圓嘟嘟的臉頰繃緊了,嘴唇卻玫瑰骨朵兒一樣嘟起來——大概真給他弄緊張、弄害怕了。
羅逾低頭道歉:“是我不好,一時情急,有沒有弄疼你?”
楊盼垂首搖搖頭,不去看他漂亮的眸子,亦垂下自己的眼睑,以免被他發現自己太容易外露的情緒。
她心想:看來我看似愚蠢的那一招,要激得他和李耶若狗咬狗了!好得很,我聽你怎麽說,怎麽出賣李耶若。
羅逾比她高很多,此刻只能看見她梳着雙丫髻的頭頂,烏發如雲,劉海垂墜蓬松,淡雲似的遮着額頭,睫毛還是濕的,長長地垂挂着,像他的小妹妹哭鬧無果後睡着時的樣子。
他的心狠狠地一痛。
不過,該說的話還必須說,李耶若那樣的瘋狂,他的目标還沒有達到,先要被她拉下水了,自己怎麽對得起母親的囑托?
羅逾說:“李耶若的父親是被我們大涼的陛下所殺,被殺的原因,一個是武州郡王私蓄部曲,邀買人心,尤其趁着大戰時大肆打造兵器,觸犯了君王的底線,當時武州被圍時,刻意不救,也是我們國主的意思,家破人亡,李耶若心裏有恨;第二……”
他大概難以對楊盼啓齒,好一會兒才又接着說:“李耶若從小就是出名的美人,我們陛下也曾……也曾垂涎。但是名份上是堂叔,武州郡王看女兒看得嚴,三番兩次敲打陛下;皇後外家又是執掌用人大權的貴戚,所以沒有敢鬧出醜事,但陛下心裏是懷恨的。李耶若曾經在大涼的皇宮住過一段時間,皇帝言聽計從的恩寵和皇後隔三差五地嘲諷,她心裏都懂,這裏面恃寵而驕和面皮剝盡的雙重滋味,大概她心裏就有了想法。”
楊盼的眼皮已經擡了起來,直視羅逾,懂而不懂的樣子叫人生憐。
她突然問:“那你知道武州副将石……石什麽來着?”
“武州副将石溫梁。”羅逾說,“知道一點,他曾經是李耶若的貼身親衛,後來一步步高升做了副将。武州被困時,他被調開,事務纏身,未能往救。”
“他也喜歡李耶若?”
這次是羅逾愣了愣,想了一會兒後才點頭:“大概是的。不然,也不會莫名其妙起兵造反。”
女人的美麗果然是武器。
楊盼想着,好像記得史書中寫的西施、褒姒,還有那個“亡一國兩卿”的夏姬等人,可以利用男人的好色和寵愛來翻雲覆雨,施用手段,或刻意、或無意,造成國家的混亂,滿足自己的欲望之餘,也往往會惹火上身,最後玩火***。
她鬼使神差對羅逾說:“這是美人計?”
羅逾笑了笑說:“是的。我阿娘就對我說過,男人耳根子軟就成不了大事,不能沉湎美色,所以我聽見人家告訴我,李耶若說跟我怎麽樣怎麽樣,我想告訴你,那都是子虛烏有!”
這大概是他今日一番對話的重點了:想要表示他和李耶若之間的清白。
楊盼知道,他日後會努力在自己面前營造好感,以異族丞相之子兼兩國質子的身份,迎娶到了皇帝最寶貝的女兒。上一世,這曾經成為美談,也一度成為南秦與西涼兩國交好的保證。
她心裏隐隐有了些輪廓,尤其是他阿娘對他的那番話:果然他竭力克制,沒有沉湎美色——所以,能那麽狠地對她下刀!
楊盼心裏的火氣又騰騰地漲了起來,她用力推了一把羅逾,嘴裏卻沒有露餡兒:“你跟李耶若好不好的,關我什麽事?”趁他退了半步,沒有那麽逼仄在她身前,一溜煙兒從月洞門逃了出去。
這一耽誤好像有點晚,到玉燭殿時門都關着。楊盼問門口的侍衛:“陛下是不是去顯陽殿了?”
侍衛搖搖頭:“陛下在裏頭和國舅密商。公主現在不能進去,如果不是急事,就請回吧。”
楊盼寧可等,吩咐侍衛等皇帝一有空就給她通傳,然後尋了個避風的耳房,像她的狗沒事追尾巴一樣,在耳房裏直打轉轉。
等到天黑透了,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到外頭張望了一回又一回。那侍衛同情地看着她,卻還是搖頭說:“陛下密商時,除了加急的軍報,決不許打擾。公主還是吃了飯再來?”
楊盼搖搖頭,吃了飯,保不齊皇帝又拔腳去看老婆了,她有些話,不适合在沈皇後面前說,也不方便從沈皇後那裏把皇帝叫走——萬一皇後又以為她在做不靠譜的事叫皇帝遮掩呢?
“有沒有點心?”她問那侍衛。
侍衛撓撓頭說:“有是有,但是給陛下的細點心已經送在裏面了,給虎贲侍衛營抵飽的點心,都是粗糙東西……”
“有就好!拿來!”餓極了什麽都不嫌,楊盼手一伸。
接着,就是她全無風度地蹲在殿前的玉墀邊啃着侍衛們吃的白饅首夾肉糜,啃得正歡,突然聽見裏頭門闩開的聲音。
殿裏伺候的人都被趕出去了,是國舅沈嶺親自開的門,對外說了一句“傳晚膳”,低頭就看見了蹲在臺階上的楊盼:“阿盼?”
楊盼回頭,嘴角沾着肉糜的醬汁,裙子鋪在地上。沈嶺哭笑不得:“公主什麽時候在這裏?在幹什麽?”
楊盼心道:這不是餓壞了嗎?嬉了臉說:“我要伺候阿父用膳!”
她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踏進皇帝的禦殿,看着宮女們魚貫而入,端進來一道又一道禦膳,溫火膳也覺得極其誘人,那鹽焗雞、那胭脂鵝、那炮乳豬、那蒸鳜魚……剛剛才咽下去的白饅首頓時被比成了渣渣!噎在喉嚨口下不去好難受!
宮女們一打開碗蓋子,楊盼就上前,先大大地撈一碗銀魚羹,把喉嚨口的白饅頭沖下去,再不拘一格撈而食之,沾着醬汁的嘴角瞬間變得油光光的。
皇帝怕她吃太多,趕緊說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這到底是你伺候我用膳,還是我們看你用膳?”
楊盼打了個飽嗝兒,看看桌上吃殘的飯菜,她阿父不嫌,吃得很香。她想起阿舅,覺得自己剛才搶飯吃的樣子似乎有些失禮了,好在阿舅也不嫌,在皇帝下首的位置坐着,吃得不緊不慢,也毫無惶恐的神色,想吃什麽就夾什麽,仿佛在家裏吃飯一樣。
他們邊吃還邊聊楊盼:“唉,阿盼出生不久就沒奶吃。後來又陪着她阿母在歷陽被圍的時候大大地餓了一場肚子,現在找補也很正常嘛。餓過肚子的人都怕那滋味兒!”
“阿盼近來在蹿個兒,陛下天天看着可能不覺得,臣隔三差五來一次,次次都覺得長高了。”
……
兩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楊盼笑,笑得楊盼又不好意思,又心裏暖暖的。
家人那麽好,要嫁男人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