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這樣的表情是假的!假的!假的!
楊盼不斷地告誡自己:一個能把自己一劍穿心的人, 他所謂的喜歡, 所謂的疼惜和寵愛,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可是突然間, 她也好心酸,多麽想直白地問一問他:他到底是誰?他到底在想哪些勾當?他除了殺她,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嗎?他真的能夠裝五年的恩愛, 并且在殺死她之後那樣悲怆地吻她帶着血沫的嘴唇麽?
那麽多的疑惑, 使楊盼的心焦灼起來,恨不得立時把他的假面具撕開,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麽。
緊接着, 她瞥見李耶若鎮定而玩味的目光,楊盼驚覺自己又克制不住情緒了。
好在救駕的人到了,金萱兒快步走得裙帶當風,額角一片亮晶晶的細汗, 終于喘着氣停在楊盼面前,壓低聲音喝問道:“公主這是幹什麽?”
楊盼一瞬間又回歸了那種狂妄而愚蠢的模樣,對真心不知情的金萱兒說:“你怎麽像跟屁蟲一樣?我到哪兒, 你到哪兒?”
金萱兒急得要掉眼淚,拽着楊盼地袖子把她拉到一邊, 壓低聲音道:“小姑奶奶!您做事用點腦子吧!長點心吧!這兩國打仗,根本還沒影的事兒, 你巴巴兒地跑過來做什麽?弄錯了,這是多大的糗事!”
楊盼用高亢的聲音說:“我早看不慣了!反正,大婚這是八字沒一撇了!”
金萱兒只差去捂她的嘴:“小祖宗, 我的親祖宗,有沒有一撇,成也是你說的,不成也是你說的。您把嘴上的門把好了,等八字有一撇了再說話,成不?”
她轉身向所有人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公主和大家夥兒開玩笑呢。大家擔待,擔待!”
然後她急急地拉着楊盼就走:“小祖宗,快回去,趁事情還不太大趕緊收手,陛下說,小事不讓皇後與聞,免得生氣對胎兒和孕婦都不好……”
回到恩福宮,一進側殿門就看見皇帝正負手在打量楊盼的書櫥,回頭見她倆,點點頭說:“可回來了。”
金萱兒吓得一激靈,膝蓋一彎就跪下去了:“陛下……陛下恕罪,公主她一直是這個性子,奴婢以後一定多盯着,多勸着。您別動怒。”
皇帝并無動怒的神色,金萱兒心道:幸好,幸好,這是把女兒當掌上明珠的阿父,要是換了那個恨鐵不成鋼的阿母,只怕戒尺已經抽上來了。
其實楊盼見他,心裏更忐忑,期期艾艾說:“我……我今日在西苑那麽說,是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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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笑了:“我知道,你阿舅跟我說過了。締結婚約,取締婚約,反複無常,弄得跟兒戲一樣,惹人家笑——”
他停了下來,眯着眼睛,勾着唇角,是喜是怒?表情不可捉摸。
突然,皇帝的手一揚,楊盼覺得自己大概要挨揍,吓得腦袋一縮,但是又想想阿舅沈嶺說過要她勇敢擔當,那麽挨揍就挨揍吧,确實是自己把事情弄成這樣可笑的局面,收獲是有,估計笑柄也留下了。她又把脖子挺了起來,閉着眼睛等這巴掌呼到頭上。
但是皇帝的手頓了下來,少頃笑着說:“幹嘛縮頭?怕我打你?”
楊盼睜開眼,委委屈屈點點頭。皇帝笑着呼嚕了她腦袋一下:“小蠢瓜,我倒是舍不得你把自己的形象糟蹋成這樣。這種不靠譜的話、不靠譜的事,你出面最合适,人人都不會覺得奇怪。”
原來是鼻子上抹了白_粉扮了小醜。
楊盼嘴角抽搐了一下,要笑笑不出來,要哭哭不出來,擠出了一個很難看的表情。
皇帝卻正色起來,坐下來雙手撫膝:“阿盼,坐下來,阿父有些重要的消息,我要你一起聽,分析分析這是怎麽回事。”
他緊跟着不緊不慢地對楊盼講起來:“武州離建邺,快馬要六日六夜,所以斥候的消息是今天上午剛剛送到的,比烽火晚了好幾天。但是人的消息,到底要确切得多:這次的戰火,并非西涼國君燒起來的,而是武州郡自己的叛亂。叛亂的人姓石,原本是武州郡的副将,我征讨西涼時,他恰被調到其他地方協助,所以武州失守的時候,他躲過一劫。”
皇帝停頓了一會兒:“武州郡王被殺後,武州沒有了藩王,轉派了一個郡牧,然後以這位姓石的副将掌管軍政。現在,就是這位石副将殺了郡牧,挑旗造反。”
楊盼眨巴着眼睛,認真地聽,雖然并沒有聽出這和她有什麽關系。
皇帝沒有再說,遞過一張紙。楊盼一看,頭都大了,紙上密密麻麻寫着四六體的骈賦文字。皇帝卻道:“這是石副将發出的檄文,斥候帶過來的。現在傳在涼州一帶,有東漸之勢,裏頭文字細微之處,還是要自己讀合适。”
她讀書不多。就是上一世,認識字,讀點小說話本,遇到佶屈聱牙的地方都一律跳過,現在這樣一篇檄文,只覺得全是字——每一個字都認識,但是連起來不知道在說啥。
皇帝并不回應她求助的神色,而是說:“你先讀,讀不懂的地方明天去請教郭師傅。”轉身走了。
楊盼真的讀不懂,雖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是既然父親都發話了,還是多請教為妙。
第二天,到了內書房,趁着更衣的時候,她拿着那一紙檄文前去請教:“郭師傅,這東西,你能給我講講麽?”
郭師傅捋着胡須,眯着眼睛湊近了看,邊看邊吟哦,半天後說:“文辭粗淺了些,氣勢倒還勃發。這句‘認他國兇逆為友邦,棄手足忠忱于顯戮’,啧啧,罵得好痛切!……公主這文章,是哪裏得來的?”
楊盼聽他單獨挑出來的這句,預感不妙,硬着頭皮說:“是武州的叛軍傳出來的。”
書房裏外頓時一片死寂,郭師傅張着嘴,差點把自己胡子扯下來。
——既然是武州傳來的檄文,這個“為友邦”的“他國兇逆”,自然就是南秦的皇帝楊寄了。
楊盼懊悔得要死,奪過了檄文說:“胡說八道的東西,我不想看了。”
眼角餘光恰恰瞥見,李耶若掩不住的得色。
楊盼捏着那張薄薄的竹紙,指甲幾乎要把它掐破,她低下頭又看了一會兒,又把紙遞了過去:“師傅你來保管吧。”
郭師傅尴尬地勸道:“古來就有‘刀筆’的說法,一件事在厲害的刀筆手筆下,可以翻黑作白,可以颠倒是非。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大概也上了心事,接過檄文的手指一直在發抖,這次的“更衣”顯得特別地長,郭師傅一直盯着那張紙,許久都沒有叫這些女孩子們繼續上課。
好容易熬到了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女孩子們回去還有女紅要學,所以一早散了學。原本拎包跑路最快的楊盼,伏在桌案上,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
郭師傅過去勸說:“公主也不要自責,這樣的東西,視作無物也罷。妖言惑衆,不傳則滅。何況,大部分的內容還是抨擊西涼的君主無德無能,濫殺無辜,致使族人受委屈。”
楊盼起身,朝門窗外仔細看了一番,才重新坐下來問:“師傅,我沒有自責,我只是一直在想:檄文中寫西涼皇帝‘觍顏獻女以充僻鄉之下陳’,我阿父‘陰圖貴室蒲柳之質,棄明珠于魚肆,抛鳳鳥為翬翟’,是不是說西涼皇帝将王室之女獻到我們建邺,我阿父……我阿父又觊觎了李耶若的美色,做出了叫人不齒的事?”
郭師傅臉都漲成了豬肝色,愣怔了一會兒才勃然作色道:“這樣的烏煙瘴氣的渾話,公主還是不要重複了吧!”
楊盼不屈不撓盯着他:“師傅你告訴我嘛!是不是這個意思?”
郭師傅胸口起伏着:“雖然是,但是……”
楊盼仰着頭笑着說:“我知道我阿父沒有做這樣的事。但是宮廷的事情,不論是先傳的謠言還是後來我放話說她要和我阿父大婚,照道理都不會傳到宮外,更不會這麽快就傳到遙遠的武州——快馬都要五六天,我的話才說了幾天?”
她反過來勸慰郭師傅:“師傅莫怕,不過是妖言惑衆。我阿父清者自清,怕這話做什麽?”
她倒是一臉喜色,重新從師傅的案桌上取過了那紙檄文,居然蹦蹦跳跳走了。
她急着要去見父親,彙報自己的所得,這幾日因為玉燭殿外新造了不少值廬,又因為軍事機要的傳遞不能有環節疏漏,所以要繞好一段路。繞到外書房那裏,正好看見長長的箭道上,羅逾帶着太子楊烽練習射箭。
楊盼的腳步停頓下來,狐疑地看着羅逾笑盈盈的表情,以及細心給楊烽糾正姿态的樣子。
剛剛七歲的小太子有着沈皇後家傳的大眼睛和小酒窩,胖乎乎的身材,挺着一個圓滾滾的小肚子,一絲不茍梳着頭、戴着冠,穿一身緊袖窄褃的胡服,他努力地眯着眼睛瞄準,努力拉開小雕弓,瞄了好半天才放出一箭,這一箭直接射到了靶子上,而且離中心的“羊眼”很近了——對于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真是不錯的箭法。
楊盼想給弟弟鼓鼓掌,但是羅逾在那裏,她不想被他看見。
可惜太子的眼睛尖,回頭取箭時就看見了姐姐,立刻笑出了兩個酒窩,招呼着:“阿姊!阿姊!你來看我練射箭嗎?”
羅逾跟着回過頭,楊盼想起昨日自己的舉動,頓時覺得好難堪。此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木頭人一樣站在那兒,看着那個不知輕重的太子弟弟翻個白眼兒。
太子受此莫名其妙的白眼,眨巴着眼睛甚是委屈。
羅逾笑着打招呼:“咦,公主怎麽來了?”
楊盼只能說:“随便走走,順便瞧瞧弟弟乖不乖,調皮不調皮。”
太子終于找到了報複姐姐一個白眼之仇的機會,亦翻了個白眼說:“阿母早就說了,家中三個男孩子,也沒有皮得過阿姊的!”
“小炮子你胡說什麽!”楊盼頓時覺得在羅逾面前,一點臉皮都沒剩了,這沒皮沒臉沒尊嚴的,叫她将來怎麽怼羅逾啊!
太子楊烽對她叉腰扭屁股:“你敢問阿母去嗎?”
楊盼不敢問皇後去,但是,太子雖然是儲君,沒有她受寵啊!她飛奔過去,作勢要給他吃“毛栗子”,楊烽也是個小機靈,見勢不妙,撒丫子就跑——他被皇帝逼着讀書之外還要練武練騎射,腳力比楊盼還強,頓時在外書房的大門口閃出去,就追不上了。
楊盼追得氣喘籲籲,扶着石頭砌成的月洞門盯着那個賊快的影子罵:“你看看你哪裏有太子樣子?!……”
一轉身,差點被堵着。
羅逾捧着一塊潔白的手絹站在她身後,笑道:“聽不見啦,都跑這麽遠了。你擦擦汗?”
楊盼氣恨地背着手不肯接:“用不着。”
羅逾收了手帕,又說:“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呢。”
楊盼依然道:“用不着。”
羅逾溫和的笑臉凝重了下來,見楊盼甩手要走,一伸手把她的手腕拉住了,旋即拉着她一轉,楊盼身不由己随着旋轉,再停下步子時,羅逾已經堵在月洞門口,聲音還是那麽溫柔:“我特意找了由頭在這裏等你,今日就是得罪你,我也得把話說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呼呼,很久沒有搞古文了,話說這個檄文的片段,其實也是改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