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秦以地處長江下游的建邺為都, 一國所轄的地方也只是今日的中原和江南。雍州以西的西域土地歸屬西涼, 黃河以北的茫茫草原和大漠則屬于北燕。東北靺鞨,西南吐蕃, 則是小國,雖不成大氣候,也獨立地存在着。
現在, 烽火從西北而來。
國家有戰事, 武将出身的皇帝雖然不怕,但是前一場仗打完才不過幾個月,緊鑼密鼓地又要準備下一場, 着實累人。聽到消息的西涼質子們更是滿心的害怕——畢竟兩國交戰,命運最不可期的就是他們。真打到難分難解的時候,質子們的腦袋便是一件武器,可以亂國君、諸侯或大臣的心境和士氣。
所以, 平日再在西苑養尊處優,到底還是假的。
一般來說,烽火傳遞軍事消息最快, 但是,也最不确切。
可是, 有備無患,備戰原本就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功夫, 要立刻操持起來。但,是不是打,怎麽打, 現在還在等消息。大家只知道,尚書省和中書省的大員都在太初宮外城單建了值廬,連皇帝那個布衣逍遙的小舅子也又被從秣陵老家請了回來,幫皇帝運籌帷幄。
楊盼在擔憂之餘,聽說二舅回來了,欣喜萬分,眼巴巴地遣人在中書省的值廬外一趟又一趟地問詢,終于把沈嶺盼到了恩福宮。
沈嶺進門,左右一探頭:“咦,阿盼,你的貓和狗呢?”
楊盼上前挽着舅舅的胳膊,誇張地長嘆一口氣:“哎!都給我阿母弄沒了!心疼得我呀!”
沈嶺忍着笑說:“這大概是皇後處心積慮要做成的事了。你胳膊擰不過大腿,認了吧。”
楊盼嘟着嘴說:“只有認了呀,現在那些可愛的小家夥們全部送到了西苑羅逾那兒,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見一次,唉,成天價茶不思飯不想,說多苦就有多苦!要不是羅逾還算會養貓養狗,我估計早就心疼病了!”
沈嶺說:“喏,我這次從秣陵給你帶了新板栗和新蓮子。”
楊盼口水都要滴下來了:“在哪兒?在哪兒?”
沈嶺說:“既然你成天價茶不思飯不想,想必這些零嘴更沒心思吃,所以還是送人吧。”
好個腹黑的家夥,一句話不小心就要着他的道!楊盼自有一種黏糊的功夫,扭股糖似的膩歪在沈嶺胳膊上說:“茶不思飯不想,只有靠這些零嘴來抵消。舅舅疼我,這些好東西萬萬不可以送給別人。”
兩人融融地笑鬧一陣,沈嶺問:“為什麽把你的貓狗送給羅逾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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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盼再想不到阿舅也在試探她,老老實實回複:“我也沒想着要給他,是他自己要的。”
沈嶺說:“瞧起來他對你不錯?”
楊盼對這話報之以一聲“哼”。
沈嶺雖有識人之能,但再想不到外甥女心裏對羅逾已經有了兩世的恩怨,仍只當她小孩子脾氣,對人有好感但又傲慢,不由笑着勸她:“你也別淨這樣,兩國的戰火要是真的燒起來了,西涼來的人都是岌岌可危。聽說西涼的羅右相一直是死硬主戰派,所以你阿父在西涼打勝之後,談城下之盟,首要要的質子就是右相家的孩子。”
楊盼問:“右相家也肯給?”
沈嶺道:“不肯也得肯啊!羅逾還是右相的嫡生兒子,那又怎麽樣?揮淚也得送過來啊。不過我看他倒也沒有驕嬌二氣,羅右相家的家教還是挺嚴的。”說完,目視楊盼不語。
楊盼沒有他想象中的芳心暗喜的樣子,也沒有他想象中依然驕縱的模樣,而是目露一點兒疑惑,這點兒疑惑持續了很久,最後化作一絲道不明的惆悵。
沈嶺之前試探過羅逾,已經對他有些懷疑,此刻楊盼的表情,使他不由問:“你對羅逾,了解多少?你告訴阿舅,我幫你分析。”
楊盼搖搖頭:“我以為我很了解他,但其實,我對他知之甚少,他身上都是謎團,我一直在試探他,可是他很少露出破綻。”
沈嶺默然了好一會兒,又問:“聽說這次李耶若要大婚的消息也是你傳出去的?”
楊盼點頭說:“是的,阿父叫我抛磚引玉,我想了想,李耶若心裏最想求的利益應該就是嫁給我阿父,從此掌權弄權,能夠不可一世。但是現在我發現,好像也不是這麽回事。”
她頓了頓,分析道:“大概她也發現我阿父并沒有為她的美色所動,就算硬是嫁了,将來也不可能像她自己設想的那樣寵冠六宮,更不可能生了兒子還能夠有觊觎太子的希望,所以她換了一把算盤?”
沈嶺點頭笑道:“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這番分析,頗有道理。所以,你就抛了一塊偌大的磚頭,期待看看她的反應?”
見楊盼也在點頭,他微笑着說:“這次的烽煙,是從武州點起來的,而不是西涼的都城張掖。我先和陛下分析過了,這仗八成打不起來——武州才剛剛經歷了那麽一場圍城苦戰,士卒、百姓個個厭戰,好容易平息了烽火,哪個蠢貨要再次持戈上馬,底下人不恨得想咬他的肉?”
楊盼拍拍胸道:“那就好!我也怕阿父又要一去好久,我不能見到他呢!”
沈嶺搖搖頭說:“但是你抛的磚?”
楊盼說:“不成功就不成功,總比鬧起一場大戰好。”
沈嶺贊許地點點頭:“這是大慈悲心。不過,忘戰必危,你阿父積極備着,也是對的。”他頓了頓,突然轉折說:“你阿父雖然不樂意,但是我支持你,這塊‘磚’可以抛,而且可以抛得更逼真一點,不然,逼不出真相。”
他的眼睛亮閃閃的,望着同樣眼睛一亮的楊盼:“不過,阿盼,這是大過錯,将來問責起來,你可能擔當?”
楊盼拍着胸脯:“我能!我只是怕哪一步做錯了,現在有阿舅指點,我就不怕!我敢擔當!”
沈嶺笑笑不言,他看起來俊秀清瘦,跟地頭半耕半讀的秀士一樣質樸純良、溫文爾雅,其實胸中丘壑、殺伐果決,乃至手黑心狠,甚至遠勝于皇帝本人。
得了錦囊妙計的楊盼神清氣爽,趁着夜色未降,帶着兩個侍衛和一群宦官,招搖着來到西苑。“李耶若。”她趾高氣昂地直呼其名,“兩國就快要打起來了,你把我送給你的東西還給我吧。你的喜事麽……估計泡湯了。”
李耶若原在一棵大樹下刺繡,聽了這話,慢慢地擡起眼睛,好一會兒方說:“公主說什麽?”
楊盼哂道:“何必裝傻?這些東西也挺貴重的,我還有些舍不得,還給我罷。這片西苑,原是皇家的園囿,若是兩國交戰,也不适合各位居住。倒是換到佛堂去,念念經,求求平安,修修來世,或許還實惠些。”
此言一出,這些西涼來的女孩子們個個色變,有幾個想着自己未來不可期的命運,已經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
隔壁就是西涼來的少年們居住的地方,楊盼聲音高,這樣敏感的消息更是一陣風似的送到每個人的耳朵裏。
李耶若起身。
她比楊盼大四歲,個子也高了一截,站在那裏頗有居高臨下的感覺,在一群哭喪着臉的女孩子裏,她的冷笑讓人瘆得慌:“修修來世?南秦的皇帝陛下,打算将我們這些所謂的‘客人’的腦袋,一個個送到故土去?戰争的消息我們也剛剛聽說,沙場上刀槍尚未碰一碰,就已經想着我們這些人的腦袋,皇帝陛下是不是太急了點?”
楊盼心想:聽這口氣,她果然對這次的戰事有譜!
楊盼逼近一步,雖然矮她李耶若一截,但氣勢上完全不輸,雙手叉着腰,昂着頭,嘴一張就來:“李耶若,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能把你們弄出去?”
她轉身吩咐兩個侍衛:“你們把她,還有羅逾扠出去!秣陵縣旁天印山,有我父皇修建的皇家寺廟與庵堂,讓他們倆先住進去體會體會。”她毫不掩飾地得意地又對自己帶來的宦官說:“人出去,你們就進去,把衣衫首飾,還有我的貓和狗,統統搬回我的恩福宮去。物歸原主,才是正理。”
李耶若面沉似水,帶着些許輕蔑,楊盼眼角餘光瞧見,深感這塊“磚”還是未曾抛對。
不過少頃從另一側被提溜出來的羅逾,已經風毛乍翅的氣怒模樣——她上一世和他相識八年,成婚五年,好像還沒有見過他這樣急而怒的神色。
羅逾甩脫拉扯他的那個小侍衛,整整衣服,對楊盼拱拱手:“公主,這樣的無妄之災是什麽意思?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我們是來求學中原的。就算将來要殺要剮,我也應當等陛下的旨意。”
楊盼笑道:“要殺要剮,你也是第一個,羅右相跟咱們大秦不對付,你難道不知道?右相家的小郎君,暗地裏有哪些勾當,該死不該死,你最明白吧?”
羅逾臉上的表情變幻豐富,饒是楊盼仔細看着他,饒是她上一世那麽熟悉他,也一時沒有分辨得清楚。
眼見羅逾的嘴張了張,好像要說話,又好像欲言又止時,一直冷着臉在一旁作壁上觀、仿佛沒她什麽事的李耶若,突然開口說:“羅郎君,不要被她詐了!”
羅逾的嘴抿緊了,深潭似的眸子緊緊盯着楊盼的臉,俄而,他露出上一世時,在看到楊盼又調皮搗蛋後,通常會出現的那種包容、寵溺而會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