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西涼的使節大概有些不爽, 紛紛都放下了筷子, 彼此互相看着,面色都很凝重。
那位叛亂的敗軍之将石溫梁, 更是瞠目結舌,說話都愣了:“什……麽?我和李縣主……”
西涼使節中有一個鬥膽舉杯,擠着笑容問道:“敢問陛下, 對于鄙國叛臣, 就是以賜婚作為懲戒麽?如果這樣,臣等回去怎麽和鄙國主交代?”
皇帝楊寄才不管他們怎麽交代呢!
他喝了一口酒,笑道:“化幹戈為玉帛, 原就是上品的解決方法。自然,石副将再任官職、掌管軍隊是不合适了,但是當了貴國皇族的女婿,也不應該過得太沒有尊嚴吧?這樣好了, 朕叫人在建邺外郭,尋一塊肥沃的地方,兩個人當富貴田舍人, 逍逍遙遙過小日子,也就當做被貴國陛下流放八千裏, 永不回國,永不敘用了吧。這樣, 可好交代?”
使節們又是一番面面相觑,無法反駁。
可是,李耶若卻突然擡起頭來, 金珠面簾之下,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瞪得大大、布着血絲的雙眼,她突然大聲說:“陛下厚‘恩’,妾心領了。只是娶嫁大事,縱使妾沒有父母之命,也該問問妾自己的意思吧?”
皇帝亦冷下面孔,道:“我們南邊的風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當這個媒妁,是不合格?再者,既然沒有父母之命,就該聽憑尊長的意見,朕自問也可以當你的父親,今日以一國帝王之尊,賜婚給你,哪裏又不合适?”
他轉頭望着西涼的使節:“你們說,合适不合适?還是你們修書回去,先聽聽你們陛下——也是李縣主的叔父——他的意見如何?”
使節忖着:李耶若被當作質子送到南秦,說明他們的皇帝已經不想、或不能留她了。南秦皇帝對石溫梁的做派,說明他也故意不想殺俘,留着收買人心。國小力微,想想今年春天的時候,西涼不過和北燕眉來眼去,放任北燕劫掠了南秦的兩座城池,就被這位南秦皇帝發兵揍得死去活來。這個節骨眼上再為兩個無關緊要的人得罪人家,何必呢?
所以他很快轉了笑容:“不必不必。兩國是兄弟之邦,李縣主是我們陛下的侄女,也就是陛下您的侄女。做阿兄的發話要嫁侄女,做阿弟的哪有不肯的道理?聽憑陛下做主就是!”
皇帝大笑道:“果然是兄弟之邦,知心,知心!來,喝酒,喝酒!”
大家亂哄哄舉杯,一片稱頌聖德的馬屁紛紛拍了出來。
楊盼特地看了看那個姓石的副将,感覺他洗了把臉過來,頭發梳整齊了,也蠻耐看的。雖然李耶若那麽讨厭,但趕走就行了,楊盼也并不想把她整得死去活來。所以,她在屏風後自說自話跟着陪了一盞梨子汁,心裏禱祝:“李耶若,你就老老實實跟這個人過日子吧。日子過好了,什麽報仇都是假的。喏,我這裏也敬你一杯喜酒。”
不知是誰湊趣,把兩個盛滿美酒的銀杯塞到李耶若和石溫梁的手裏,然後起起哄來。
李耶若柔聲對石溫梁說:“石将軍,我心裏,一萬分地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事。也懂得你對我的心意,你對我,一直默默地好,縱使沒有說出來,也是什麽都在為我考慮、為我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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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柔情蜜意的話,說得那個七尺男兒淚花都在眼眶裏打轉。
然而,李耶若垂首又說:“陛下賜婚,讓我和你流放在此,從此,你做田舍郎,而我,大概這輩子就做田舍婦了……”她盈盈擡頭,笑容中帶着凄涼:“颠沛流離,終于一眼可以把日子望到頭了……”
說畢,她撩開面前的垂珠,一仰頭把酒喝完了,大家旋即聽到她嗆了酒的劇咳,以及看到那張絕色的臉頓時飛上紅雲,雙頰亞賽桃花。
然而這樣的反話而正說,有心的人自然聽得懂。
剛剛還滿心柔軟的石溫梁,忽然間怔住了,他喉結上下滑動着,一口口咽着幹澀的唾沫,手裏的酒杯似乎有千鈞重。他凝望着還在彎腰咳嗽的李耶若,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最後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笑語和起哄也漸漸潮水退去般變小了。那一聲嘆息,自然是有幺蛾子。大家看看李耶若,看看端着酒杯就是不喝的石溫梁。
在衆目睽睽下,李耶若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下來,在她翹起的嘴角停頓片刻,又轉而挂到了下颌上。
石溫梁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終于仰頭說:“陛下賜婚,臣深感厚恩。但是臣犯下這樣的大錯,沒臉再說迎娶縣主的話,也不願以戴罪之身,連累縣主陪我受苦受累。縣主如天上明月,臣仰止便是足夠了。請陛下收回成命!”
稱呼都變了,卻偏偏是推辭。皇帝面對變故,不緊不慢地說:“石将軍,你這一推辭,叫人家女郎的臉,往哪裏擺?”
石溫梁錯愕了片時,又弓腰說:“那麽,我聽縣主的意見。她肯嫁,我就娶,她若不願意,臣不敢以罪身玷辱縣主。”
所有目光又重新集中到李耶若的臉上,她此刻撩開金珠掖在耳後,一張粉白的瓜子臉被襯得明麗動人,一點哀色,兩道淚痕,随着她波光流轉的眸子,轉向她族人的角落,大家的目光,也不由地跟着她的眸子,轉向了那個角落。
“妾自幼不幸,早失母親,後來又沒有了父親。”她娓娓婉婉地說着,“自打到了這裏,一肚子的愁緒也多虧有人為我化解。一萬句感激,都不足以表達心裏的歉疚。只不知我如今這樣,可還能得他的青睐?”
她一眼又一眼,每一次直剌剌的目光都停留在角落裏羅逾的身上,羅逾握着手中的酒杯,都能感覺到衆人的目光也随着李耶若的目光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
終于,有個不識相的偷偷拉了羅逾一下,低聲笑道:“欸,四郎君,好像縣主看的是你欸!”
羅逾的胸口已經慢慢起伏起來,低着頭,狠狠地攥着酒杯,一眼都不肯再去看李耶若。
然而她的話像毒蛇一樣往他心裏鑽,柔弱、哀婉,帶着凄涼的笑音,卻裹着硬邦邦的刺、黑漆漆的毒!
“他可能不記得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是父輩們的一次褉宴。那天,正開着梨花,到處白皚皚堆着雪似的。他打開軒窗,一臉氣惱,問是誰沒有拉上蒙窗的紗簾——他的鼻子,遇到花粉就會流涕。以至于多少年都不敢輕易出門呢……”
李耶若見羅逾雖然攥得手指關節都發白了,卻依然沒有對她求乞,拭了拭淚痕,說得越發陰毒:“我知道,那個小郎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送質子南下時,夫人摟着小郎君痛哭,這千般萬般的不舍,做子女的自然心疼。”
羅逾,她在心裏說,咱們不是合作的嗎?不是要同進退的嗎?今日我遭難,你就這麽坐着看?可以,要捅破就一起捅破!要死就一起死!
羅逾一擡臉,望着李耶若說:“李縣主,一路上大家互相照應,縣主年齡最長,我自然把縣主當阿姊看。我也縣主說過,我最欣賞的一句話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縣主今日若有所想,此刻不妨直說。”他昂然挺着胸坐着,板得嚴峻的臉、平平展展的濃眉、一雙帶着星光的深色眼睛,等待着李耶若魚死網破,拉他墊背的那一刻。
屏風後的楊盼已經明白了李耶若的意思:她不想嫁給石溫梁,但又是拐彎抹角的性格,此刻大約覺得攀上羅逾總比嫁敗軍之将要好,所以又拿出曾經擠兌過她楊盼的話來擠兌羅逾。而且,這樣的擠兌,好像棉花裏藏着的針,僅就遇見花粉會流涕一條,就是現在的羅逾沒有的毛病。
不知為什麽,楊盼對李耶若的話格外感到義憤填膺:皇帝已經算法外開恩,給她指了路了,她還懷着什麽幻想?羅逾如果跟她是一夥兒的,她此時又為什麽步步緊逼,講不講義氣?
而楊盼自己,恰恰是最講義氣的性格,羅逾身上的謎團應該由她楊盼自己揭開,不應該是聽着李耶若說半句藏半句的狗屁話來費思量!
楊盼起身,在屏風後笑着說:“哦,耶若阿姊上回在書房說,喜歡羅郎君,想要嫁給他。羅郎君,你答應不答應,又不是不可以說。再說,你難道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趕現在答應?”
李耶若盯着屏風,尖刻地回應:“妾确實不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意思了。譬如公主忽而賜我妝奁,忽而又收回,這是作為媒妁?簡直是兒戲嘛!”
楊盼吃癟,當時要套她的心思,沒有考慮得周詳,可見這條計謀果然是有漏洞的,這下現眼現到西涼使節的面前了,她頓覺肩頭沉重而臉面無存……
西涼的使節神色亦很緊張,見是個話縫兒,急忙出面打圓場:“哎哎,本來嘛,今日獻俘大禮,談婚論嫁似乎早了點。小郎君、小女郎都還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突然對自己的終身做個決斷,想是太難了。還是日後慢慢再議,慢慢再議。”
皇帝眯縫着眼睛,眉梢時不時地挑一挑,終于笑道:“也是。朕看他們不是害羞,就是覺得突然,看來急着做決斷是早了點。大家還是吃喝吧,這喜事自然要辦,不過誰和誰辦,倒可以再議。”
晚宴的最後幾道大餐,大家都吃得無滋無味。好容易皇帝宣布散了,才如釋重負地對皇帝行了大禮。石溫梁被押解走,李耶若和羅逾還回西苑,楊盼在屏風後巴巴地等,見到父親到後面,他臉色已然很凝重,身後還跟着她的舅舅。
“阿父……”
“回去睡覺。”皇帝簡單地說,又回頭對沈嶺說,“你跟朕走。”
玉燭殿摒絕所有服侍的人,皇帝親手闩上門闩,回頭對已經端坐在坐席上的沈嶺說:“今日這場戲好看吧?”
沈嶺笑道:“好看,抛磚引玉,頗有所獲。”又說:“要李耶若繼續出賣羅逾,就不能把羅逾逼到向她投降。”
意思很簡單,若是羅逾頂不住壓力,只能選擇唯李耶若馬首是瞻,到時候他們倒又結盟成功了。
皇帝問:“又要用李耶若來逼,又不能讓羅逾害怕,什麽辦法?”
沈嶺說:“無外乎‘深入虎穴’。”
皇帝的臉突然扭曲了,指着沈嶺連名帶姓地喝道:“沈嶺!阿盼是我護在掌心裏長大的,哪怕我去鑽虎穴,也不能讓她去!”
作者有話要說: 李耶若:老娘不下線!
羅逾:嘤嘤嘤,這是逼我下線!
無良作者:【奸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