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西苑的傍晚是最熱鬧的時候。夕陽西下, 作為太子和公主伴讀的各位西涼少男少女, 可以不避嫌疑,說上幾句私話。他們都是西涼的貴族出身, 很多人非親即友,懷念故土時,互相談談西涼盛産的葡萄和蜜瓜到了豐收的季節, 談談以前的兄弟姊妹、知己夥伴和閨中密友如今該怎麽樣在生活。有說笑的, 也有說哭的,最後都望着西邊一縷縷錦霞出神。
李耶若看到羅逾望着北邊,上前問:“那裏有什麽?”
羅逾說:“剛剛看到一只大雁, 想不到它也這麽快就南飛了。”
天空北部一碧如洗,漸漸如一塊深邃的藍寶石般。李耶若眯着眼睛、伸長脖子看,也沒有看見什麽大雁。羅逾笑道:“你們天天盯着繡花繃子,我天天盯着靶子練箭法, 自然眼神要勝過你。”
李耶若笑笑,低聲問道:“羅右相家于你有恩?”
羅逾眼神一凜,瞥眼低聲反問:“這話何意?”
李耶若吃吃一笑:“沒什麽, 好奇。”
羅逾知道,自己身世這一條, 早就讓李耶若生疑了,若是沒有給個交代, 總是他們之間信任的一根刺,他說:“右相疼愛子孫,四公子的那個頑症, 更是出不得門。我原是他家下的奴隸,長得有幾分像四公子,偏巧認識四公子的人也少,拿我偷梁換柱也不招眼。”
李耶若斜乜着他:“你是奴隸?實在不像!”
羅逾說:“換身衣衫罷了,什麽像不像的。再說,原來我就是伺候書房的小厮,會點書,會點拉弓射箭,很難麽?”
可是身上那股氣質裝不出來的。李耶若又看了看羅逾,小郎君長得是真好看,不僅五官漂亮英氣,而且腰肢挺得直直的,少年人羸弱,他雖然沒有什麽肌肉塊兒,可是露出來的手腕精峻修長,連着同樣修長白皙的手指,怎麽看怎麽耐看。
十六歲少女的心怦然一動:要是自己沒有那些非報不可的仇恨,羅逾倒未必不是一個良人。
只是她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頭。他拒絕她的時候,狠得很呢!
她從小看母親和繼母的明争暗鬥,深知男人多情起來多情,無情起來也是極其冷血的,女人豈止只如衣服,簡直連草紙都不如!說抛到腦後就抛到腦後,說肚子裏的孩子離奇地死了也可以毫不問津,甚至自己這個真正的嫡長女,也會在母親死後落架鳳凰不如雞。
靠男人靠不住,但是憑借自己的美色,在他們中間翻雲弄雨,挑唆離間,倒是學得來的本事。
她亦望望北邊的天空,她的鴿子大概已經快到秦嶺了吧?估計一兩天內,石溫梁那裏就會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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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突然看見遠遠的幾十個人逶迤而來,穿着喜慶色的紅衣衫。他們都知道南秦以绛紅為國本之色,崇尚火德,但日常宦官黃門,也很少這樣穿戴,不由跟着其他人一起伸了頭去看熱鬧。
那一支逶迤的隊伍很快到了宮院的門口,大家注意到,這些穿紅的宦官手裏,或提或拎,或捧或舉,都是漂亮的漆盤、漆盒,盒子個個打開,裏頭光鮮奪目,俱是些珠寶簪花之類。盤子裏則擺着各色衣料、成衣,從裏到外不一而足。
為首的宦官環顧這一群正在咋舌的少男少女們:“請問,哪位是西涼武州郡的李縣主?”
李耶若已然色變,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是。”
那宦官立刻谄媚之色上臉,深深做了個躬,把手上的塵麈一甩,笑道:“恭喜李縣主,賀喜李縣主。奴奉廣陵公主的懿令,賞賜這些衣飾給李縣主添妝。”
他的手一揮,正指向旁邊一件大紅袿衣,極其精致的錦緞,繁複地織着五蝠石榴的圖樣,用金線盤着無數耀目的“萬”字花紋。一旁一頂金鳳冠,上面點翠嵌寶,鳳頭還叼着一串明亮的珍珠,顆顆都有指頂大,圓潤光亮,一看就是萬裏挑一的好東西。
李耶若聽見四周的竊竊私語,熱血不由上頭:她是想靠自己的姿色傍上皇帝,一步步憑借着走上自己想象中的複仇之路。但時候未到,還有好多細節要籌謀,自己的那條計劃,還在鴿子身上飛。可楊盼突然這樣大張旗鼓,自己哪裏有退路可走?這個蠢貨不是要硬生生把一切提前,逼死自己了?!
她此刻只能假作不懂的模樣:“什麽?中使您說什麽?是不是公主有賜,要賞這裏的衆位伴讀?”
那宦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縣主說笑了。公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吩咐奴:李縣主即日大喜,木已成舟的事,縣主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念着縣主遠道而來,家裏又難以幫襯,公主思慮周全,想着先時為縣主大喜添妝,免得到時候太過磕碜,難以見人。”
又擠一擠眼:“添妝的東西都是陛下親自批的呢!”
這話一出,大家還有不明白的?
本來李耶若過來,打着“西涼第一美人”的旗號,西涼君主的意思昭然若揭:拿一個失掉父兄的孤女,拍拍南秦皇帝的馬屁,既推掉一個包袱,又換得一個名聲,何樂而不為?
現在看南秦皇帝的意思,也算是笑納了。既然笑納了,少不得有名分。大家紛紛上前賀喜道:“原來耶若姊姊要大喜了!可喜可賀!不知什麽時候吃喜酒?”
也有的說:“聽說這裏這位皇帝只有一個皇後,若是納妃,少說也是淑妃,說不定就是貴妃。”
甚至有已經開始恭賀“早生貴子”的。
李耶若甩手道:“你們胡說什麽?”紅着臉往自己住的地方飛奔,“咔嗒”一聲把門鎖上了。
喜氣洋洋的聲音被隔絕在外頭。她背靠着檀木大屏風,胸脯高高低低地起伏着,那種濃郁的不對勁狠狠地湧上來:之前雖有以輿論脅迫的意思,但皇帝一直咬得很死,不可能突然就轉換口風,答應要她,所以她并未着急籌謀;而且連起來一想,她所知道的皇帝的一切态度,都是旁敲側擊從楊盼的語言、表情、神态裏推論的。
而楊盼對她一直不滿,後來的讨好也明顯來得奇怪,今天又以廣陵公主的名義送這些婚娶的東西來,哪兒哪兒都說不通,又是一重不對勁。
李耶若經歷的風雨多,敏銳度也很高,事情不簡單,她已經嗅到了。不管楊盼想幹什麽,她只能一味不答應,免得掉進陷阱裏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婆子敲門的聲音響起來,連着一起響起來的,還有婆子喜滋滋、媚生生地問候:“縣主不出來吃飯?今日特為做了縣主愛吃的烤羊和爆肚。每個人都有,都沾縣主的光呢!……”
李耶若對外面說:“我身子不适,不吃了。”
婆子勸解着:“人是鐵,飯是鋼……”
李耶若大聲道:“我不想吃!”
外頭頓了頓,小心翼翼問:“那粥喝不喝?”
大家共同的都不敢吃,何況是為她獨做一份兒的?李耶若說道:“都不要,我只要靜一靜!”
外頭又頓了半晌:“那麽,奴婢在小廚房為縣主留一份飯菜,縣主若是想吃就來吃。”又說:“對了,還有送來的那麽多東西,奴給您送進來?還是放在門口?……衣服最好還是試一試,若是有大小不合适的,可得緊着時間修改呢!一天都耽誤不得!……”
說得李耶若越發焦躁起來。
外頭好容易靜下來,她的心還在“撲通撲通”亂跳個不停,不知道心跳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發呆發了多久。
“篤篤”的敲門聲又響起來,雖然極輕,可是在緊張萬分的李耶若耳朵中,仿佛霹靂一樣,頓時震得她的身子一抖,連背後的插屏都随着一抖。
“誰?”她問。
外頭低聲答:“是我,羅逾。怎麽了?裏面沒有旁人吧?”
李耶若強自鎮定下來:他們倆合作了幾回,還算是心有靈犀的,此刻自己也确實需要找人商量,哪怕是不信任呢,總比一個人瞎琢磨強。
她開了門,探頭向外張了張。
羅逾穿一身玄色的衣衫,緊身窄袖,連腰間的蹀躞帶都是黑色的,什麽東西都不挂,卡出少年人修長的身姿,步履輕捷,像一只貓兒一樣。
他說:“你別緊張,已經打了三更了,其他人早在夢鄉裏,值夜的老婆子都偷偷在睡呢,我又給她們加了一枝憩夢香,管保不是山崩地裂都不會醒過來。”
李耶若把他讓進來,還是在門外又看了一遍才肯回去。
她屋子裏一根蠟燭都沒有點,趁着一點月光,看得出她的眼睛腫着。她說:“你我一樣,都是不謹慎就會面臨死境的。但是如今,只有你信任我,我信任你,才可以合作;只有合作,咱們才有機會。”
羅逾點了點頭,自己在窗戶邊的小胡床上坐下,說:“你的目标終于達到了,而且我覺得,你當時的兩個期許,這個比另一個好——何必非賠了自己呢?”
李耶若冷笑道:“達到?你不覺得裏頭有詐?”
羅逾說:“能詐到什麽程度呢?廣陵公主肯這樣做,不是皇帝默認,也是她以為必然的了。本來你要的就是一個聲勢,現在聲勢有了,其他再徐徐圖之。将來,身份、地位、孩子,還有你想要報的仇恨,一個一個都能實現。”
李耶若嘴裏苦澀,扯着唇角略一彎,盯着背着月光的羅逾說:“如此,你也認為我合該拿自己的清白身子,去床榻上讨好那位異國的君主,換得他的恩寵一顧,得到點自己想要的東西?”
羅逾不說話,像是默認。
李耶若不知怎麽的,在他面前心裏像湧出了無數苦水一般,顫着聲音說:“是不是?是不是?你覺得我就像個婊_子?”
“你何必這麽說!”羅逾說。
李耶若心裏的歇斯底裏湧上來,強忍着沒有在羅逾面前撕扯發作。她冷冷地盯着羅逾:“好,那你今天的來意是什麽?”
羅逾謙卑地說:“我并不着急,只是怕皇帝納娶你之後,按漢人的深宮制度,你就再沒有與我見面的機會了。所以,我想先過來請求你。”
李耶若一笑:“好啊,我們應該互相幫助才是。你說吧,你想要什麽?”
羅逾說:“可否将來為我求一個侍衛的職分——哪怕是學習行走都行——在西苑有帶刀值守的資格。”
李耶若并不想管他的此舉是要做什麽,只是任性地盯着他一雙深潭般的眼睛,昂首說:“可以,你想要的,我都幫你求。但是,要先看你聽話不聽話。”
她漂亮的下巴擡起來,嘴唇花瓣一樣,眼睛卻眯出寒意十足的光:“吻我。當做投名狀。”
作者有話要說: 楊寄:emmmmmmm,閨女欸,你太坑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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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讀者小親親,你們久等了,作者只要能爬得起來,就會努力更新。謝謝厚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