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楊盼在心裏罵他:笑你個大頭鬼!當老娘是賣笑的?
可是, 要引蛇出洞, 何惜一笑?!
楊盼垂眸,擠了個笑容給他看。
羅逾一臉失望, 大約這樣的假笑是看不到深旋的小酒窩的。不過,人家肯努力笑一個,又怎麽好要求更多?他只能低低地道聲“多謝”, 然後看着楊盼的背影消失在綠楊之間。
他擡起頭, 凝重地打量着那道白崗石的牆壁,裏面傳出若有若無的泣吟之聲。他也不過是十五歲少年,說完全不害怕也是假的, 但母親諄諄的囑咐猶在耳邊,她的手指甲那麽深地陷進他手背的皮膚裏,掐得出了血。
從小,羅逾就感覺得出, 母親不愛他,至少不像他所讀的那些書中所寫的母親那樣,“拊我畜我, 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她從來不抱他、親他, 言語上也從來不假辭色,但是那畢竟是他的親娘, 那座豪華而冷冰冰的屋子裏,那一群滿臉漠然的侍女間,他唯一的親人。
他從小就學着讨好, 學着騙她冁顏一笑,長大些,只要是她的吩咐,他赴湯蹈火去做,能換得她摸着他的頂心說一句:“養兒到底沒白養……我兒還是孝順的。”
所以,他記得他被掐出血的手背,記得母親瞪圓的眼睛裏乍現的血絲,記得她喑啞着聲音說“那個人,你一定要救出來。救出來,咱們母子才有希望!”
他要做到。不惜一切代價!
裝作閑閑的,羅逾在牆外的樹叢間轉了好幾圈,确認并無人影之後,才重新打量那座牆。
牆很高,因斑駁而顯得荒涼。他記得曾有一回來到這兒,正好看見楊盼從一棵靠得最近的楊樹上爬上去,又躍到牆頭,然後掉到了牆裏頭。他當時不敢出聲,埋伏在外頭,過了好久好久,才看到她被一個虎贲裝束的侍衛從牆的另一頭送了過來。
羅逾看了看那棵大楊樹。
爬樹不是問題,但是夏秋之交,樹皮上若幹蛹,樹枝上若幹知了,還有樹葉間亮晶晶的蛛絲,五彩斑斓的刺毛蟲……他心裏一陣作嘔,完全不敢再去看,更別說要從那一堆惡心東西裏爬過去了。
只能順着牆往另一頭走。
他從腰間摘了一塊玉佩,從牆頭上丢了進去。然後順着外牆走。
走了好久好久,才看見藤蔓掩着的一扇門,輕輕一推,門闩着,但湊到門縫上看,裏面是一根粗糙的木闩,只要肯下點功夫,不是沒有辦法。羅逾四處尋了尋,最後從腰帶上拆下一塊金片,屏住呼吸,插_進門縫,小心地一點一點撥動門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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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慢功夫,好一會兒才聽到“咔”的一聲,門頓時一松。羅逾慢慢推開門,門軸一點都不澀,看得出是常開常關的,他閃身進去,重新把門闩好。
打眼一望,四處荒涼,回廊上碎磚縫裏已經長滿了粗壯的牛筋草和蓬草,足有半人高。梁柱剝落得根本看不出本色,濕漉漉的瓦當,漫漶得看不清花紋。
羅逾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仔細看着。布上粗略地畫着太初宮和西苑的圖,還有侍衛們值守的位置。他仔細看了一會兒,暗道:多少年了!誰知道有什麽變化呢!
他揀起一根粗樹枝在前頭探路,草叢間飛起無數的蚱蜢和蟋蟀,亂竄亂蹦,幾乎躍到他的身上。羅逾一臉難以忍耐的神色,但不得不擋着臉,一點一點地向前挪。
這座宮苑極其空曠,幾乎所有的屋子都空關着。只等到了最前方一座院落,隐隐看得出剝落的地方繪制着五彩的圖案,梁頭木刻精致美觀,但是門窗都是用木條釘着的,雜七雜八,頗有煮鶴焚琴的可惜。
裏頭傳出鬼吟一般的籲嘆,羅逾伸頭到窗縫處一張,牙關不由地咬得死死的。但他到底不像楊盼那樣咋咋呼呼克制不住,仍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小心翼翼又離開了窗戶。
他到楊樹陰下的草叢裏撿回了自己的玉佩,剛剛起身,就聽見有人在背後喝問:“你是誰?”
羅逾早有準備,轉身舉起手說:“抱歉,剛剛不小心把玉佩掉了進來,所以進來撿的。”
背後那人,是個穿虎贲侍衛服飾的高大男人,眯縫着眼睛打量他半天,才說:“這裏不許人進來的。”
羅逾急忙點頭:“不好意思,我現在曉得了。我立刻就走。”作勢要去翻牆。
那侍衛道:“不要翻牆!跟我走。”又沿着那條靠牆的道路,把羅逾送到了後門口。門仍然闩着,一點破綻都沒有。那侍衛也是個寡言少語的,把他往外一推,說聲“下次不許靠近這裏”,就把門“砰”地一聲關上,還清楚地聽見落闩的聲音。
羅逾身上全是濕膩膩的冷汗,手心裏那塊沾着泥的玉佩冰冷徹骨,他厭惡地把玉佩丢在一旁的磚地上,掏出手絹用力擦自己的手,擦得手心發紅才把手絹一道丢了。
晚間,皇帝在聽西苑那虎贲侍衛彙報的時候,順便接過了那枚玉佩,泥巴還在上頭粘着,玉也不算上等的美玉。但是潔癖到這個程度,連玉石都不要,還是浪費得夠可以的。皇帝是窮人家出身,擦了擦玉佩,随手放在桌角,繼續問着細節:“那麽,他真的只看了看裏頭,有沒有做其他事?”
那侍衛單膝跪着答道:“沒有,就看了看,樣子極其緊張。”
皇帝沉吟了一會兒,擡頭笑道:“你今日機靈得很!轉天朕自然有獎賞。估計大公主也會過來詢問,你只說羅逾在外頭盤桓就是。她若問你裏頭的人是誰,還是不要告訴她。”
他頓了頓,自己解釋道:“王朝更替,總有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東西。又關涉到羅逾,在我沒搞清楚之前,誰都不宜與聞,免得傳出什麽話來打草驚蛇。”
打發走了這個侍衛,外頭通傳廣陵公主求見。皇帝笑着自語:“小丫頭片子,還敢過來找打?”朗聲道:“傳公主進來。”正襟端坐,打算吓她一吓。
楊盼依然是風風火火的勢頭,也沒有那些皇家公主的體面作風,是飛進來一般往皇帝懷裏一撲,膩膩地撒嬌:“阿父,你要賞我!”
皇帝危坐的樣子頓時被破壞了,板起來的臉也板不住了,只能撈過來輕輕打一下屁股,問:“來幹嘛?”
楊盼甩了甩手上的書——《金匮要略》:“喏,書上寫的,我看到的。”
皇帝虎着臉說:“越描越黑!你看啥不好,啊?還有,敢蹲玉燭殿聽壁角,真是皮癢了!還敢要賞?!賞你一頓打!”伸手又打了一下。
雖然不算疼,楊盼還是“哎喲哎喲”喚了兩聲,眼睛亮汪汪地瞟上來,笑着說:“我把李耶若和羅逾都給陰了!這樣的大功,怎麽能不賞還打?”
皇帝笑道:“陰了就算本事?你說說,李耶若意欲何為?羅逾呢?”
楊盼說:“李耶若等着當皇妃啦。羅逾……我還不太清楚,不過,他肯定也要有動作啊,咱們等着甕中捉鼈呗!”
皇帝挑眉說:“李耶若等着當皇妃,為啥送給她的冰碗子,怎麽送進去,怎麽拿出來?”
“呃……”楊盼咬手指想了想,“大概她遇到了不方便的時候,不能吃冰的?”
“笨蛋。”皇帝又敲了她一下,“才摸着門邊兒,就以為自己登堂入室了?”
楊盼覺得父親說的有道理,頓時那些自信心都消失殆盡了,嘟着嘴站起身:“那我還得繼續花心思啊!”她的眼睛瞥到小案上放着的玉佩,覺得好生眼熟,拿過來看了看卻想起了什麽,大眼睛眨了眨,過了一會兒才對皇帝說:“阿父,這玉佩好漂亮。送給我好不好?”
皇帝笑道:“這普通的黃玉,值不了幾個錢,你喜歡就拿去玩玩吧。”
楊盼把玉佩揣在懷裏,又說:“阿父,我要繼續用計謀打探李耶若和羅逾,還得阿父協助,我想要點東西。”
她是有備而來,從懷裏掏出一張粉箋,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不少字。
皇帝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該練練字了!”第二眼:“你缺衣服首飾?”
楊盼撒嬌道:“啊呀讨厭,啥你都要看!我就缺衣服首飾了,你給不給?”
她用手捂着紙,就留了皇帝蓋大印的地方:“喏,蓋章就行了。”
皇帝忖着:這是親閨女啊,性子随他啊。他小時候窮,看到好東西都喜歡,現在在宮裏,好東西雖然多,不放在眼前總歸不過瘾嘛。何況十來歲的小姑娘,最喜歡漂亮衣服、漂亮首飾,十二歲生辰禮送了她還心不足。
可是,這是親親閨女啊!他自打和愛妻沈皇後在一起,得到的第一個愛情的結晶啊!這十幾年,生了四個孩子,只此一個寶貝女兒啊!他現在有錢、有權,再不給老婆孩子過好日子,他一路千難萬險地當皇帝圖什麽啊!
這麽一想,皇帝只覺得閨女向自己要點衣服首飾實在是太小的事兒了,衣服首飾能值幾個錢?!她開心就好!
批準了!
于是掏鑰匙開抽屜,拿了在後宮批複物件兒專用的印章,二話沒說蓋在那張粉箋上。蓋完他還寵溺地說:“衣裳首飾我可是給你了。你這筆字要不練練好,你也對不起我啊!”
他的小公主小心地吹了吹沒幹的印油,敷衍地說“好的”,然後歡蹦亂跳地走了。
皇帝心裏隐隐有點不好的預感……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作者菌好感動好感動好感動……
我會努力把故事寫好看噠
掉落評論的小美女們會得到掉落的小驚喜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
跪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