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萱兒晚上值夜,聽見楊盼睡夢中還在嘀咕:“假之以便,唆之使前……假之以便,唆之使前……假之以便……以便……以便……”
金萱兒簡直被她不斷重複的呓語吵得快抑郁了,上前揭開帳子,掖掖被角,拍拍這小祖宗的身子,哄着:“睡吧,公主,別這麽用功,夢裏還背書!”
楊盼翻了個身,突然清晰的一句夢呓發出來:“逾郎,我以前對你不好……”
什麽情況?!
金萱兒瞪大了眼睛,掰着指頭仔細數了三遍,宮裏宮外她認識的人裏,除了“羅逾”,只有兩個小宦官的名字裏帶這個音。但是人家又分明說“郎”,肯定不是去了勢的宦官啊!
金萱兒撓撓頭,想了想,不由明白地笑了:小丫頭片子,到了對少年郎有興趣的時候了吧?別說你,我也覺得羅逾是西涼來的少年郎裏長得最好看的一個——不,簡直把宮裏最俊美的小宦官和小侍衛們都比下去了!
金萱兒想着羅逾那長着長睫毛的漂亮眼睛,烏黑帶星光的眸子,高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不覺想得心頭“怦怦”,臉頰發燙,急忙自己用手摸了摸臉,懊悔地罵自己:“瞎想什麽?皇後是自己的恩人,自己不是想定了要把一輩子獻給太初宮、獻給皇後的?”
楊盼早晨起來,坐在床邊發呆不吱聲。金萱兒卻是一副沒睡好的模樣,哈欠連天地說:“公主今兒起這麽早,難不成要去內書房念書?”
楊盼點頭簡單地“嗯”了一聲。金萱兒打量怪物似的打量了她一陣,才笑道:“公主真是長大了!可喜可賀!”
楊盼撓撓脖子,随意洗漱了一下,金萱兒看着小宮女給她梳頭發,笑吟吟拿起一盒粉說:“這紫茉莉粉又輕又細,比鉛粉強多了。公主今日讀書,要不要打扮得漂亮些去?”
“幹嘛?和李耶若比美?”楊盼搖搖頭,“比不過,還是低調點好。”
金萱兒大不服氣,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後又接着說:“哪裏比不過?人家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五官長得再好,印堂發暗,嘴角下垂,眼神冷冰冰的,面相也是背晦相!哪像您這面團團的福相?”
楊盼從鏡子裏看看自己的臉,圓圓臉頰,圓圓眼睛,圓圓酒窩,娃娃氣十足,看上去還是原來那樣子,但又似乎哪裏不一樣了。她滿腹心事,也無心去考究這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她盤算清楚了,今日要冒個險,先上屋,再抽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楊盼推開粉盒,拿過一盒顏色晦暗些的胭脂,手指沾了些淡淡抹在眼睑,頓時宛如偷偷飲泣過一般,她對着鏡子,想着自己生平最悲催的一樁樁事,尤其想着羅逾的背叛,不自覺地就露出悲憤之色。
“穿那件深青色的衣衫。”她最後說,硬是把粉團團的自己,裹在一身寬大而老氣的博袖大衫中,脖子縮着,臉色難看。氣得金萱兒在心裏罵:這小祖宗又在犯什麽迷糊?要低調,至于把自己弄得跟掖庭苦役處放出來似的嗎?
到了內書房,已經遲到了,她的伴讀們都在,李耶若擡眼看了看她,神色雖無波紋,眸光稍許閃了閃,就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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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盼有自己的座位,今日卻格外指定了角落一處:“師傅,我吹不得風,這一處好。”縮在那裏,有氣無力地跟着讀書。
上完生書,是習字。楊盼捧着茶杯,親自去添水,回程時不知怎麽絆在李耶若的案幾邊,身子一趔趄,把李耶若案幾上的墨碟打翻了,墨水登時灑了楊盼一身,她暴跳起來:“李耶若,你為什麽絆我?”
李耶若驚呆了,起身拂拭楊盼的衣襟:“我并沒有絆你,不過,公主可還好?”
“假惺惺!”楊盼撈起一旁另一張桌子上的墨碟,“嘩”地就潑了過去,李耶若那件雅致的藕荷色襦衫上濺滿了墨點。
李耶若胸口起伏了幾下,擡眼望着楊盼,出語卻挺悲憫:“公主這是怎麽了?好似在拿妾發洩不滿?”
她恍若高高地俯視着楊盼,把楊盼失控失态的情緒盡收眼底,于是她驚惶的嘴角不小心時會勾起一絲笑意。
楊盼咬牙切齒地說:“你害得我們家還不夠麽?”
“若有誤會,還是解釋清楚比較好吧。”李耶若挺着胸,雙手恭順地相挽,一切在她的控制之中,事不怕大,就怕不大。
楊盼甩開她的雙手,哽咽了一聲“你這個禍水”就往外跑。李耶若看了看周圍,說:“我去瞧瞧吧。有的話,不說明白不好。”也追了出去。
太初宮是前朝所建,建制頗大。自當朝皇帝楊寄改朝換代之後,因為不設後宮,用不到那麽大地方,用不到那麽多人,房子雖不好拆,卻空關了不少。李耶若緊走慢走,跟着楊盼到了一所空置的宮室中,躊躇了片刻,毅然跟了進去。
楊盼身邊有兩個小侍衛,楊盼指着李耶若問他們倆:“你們确定,上次那話是她說的?”
小侍衛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遍身墨點的李耶若,點點頭說:“是呢!”
楊盼目眦欲裂,一手戗指着李耶若:“就是她誣陷我阿父的?!”
沒等小侍衛說話,李耶若已經泠然道:“誣陷?只怕今日是你們要來陷害我吧?”她冷冷地哼了一聲:“要滅口麽?我等着!”
今日,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她今日跟着楊盼而走,而且,她的後手還有那一步棋子,對質她不怕;就算死,她也不怕。
何況,幾日相處,她已經把楊盼這個廢物點心看得門兒清:耳朵軟、腦子笨、心腸又嫌好,除了會說幾句狠話,會搞幾個惡作劇,也不過是色厲內荏,小孩子的把戲,其他百無一用,就是個傻瓜!
她李耶若從小在內宅裏經歷那麽多不見波瀾,卻暗地潮湧的風波,死亡都擦肩而過多少回了,對付這麽一個傻瓜,還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楊盼的手抖得厲害,指都指不住李耶若一般,亦是氣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耶若冷笑道:“你要滅口,我也攔不住。只是我從西涼一路來,從建邺的大門萬衆看着走進太初宮,今日又在我族人的面前離去,若是暴斃,你可須想一想怎麽跟天下人交代。”
楊盼道:“你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再說,你們西涼也不過是我們大秦的手下敗将!”
李耶若笑着點點頭:“極是。”
楊盼反倒餒了,過了一會兒奓着膽子又嚷嚷:“何況,你還以為我阿父真的喜歡你?”
李耶若瞳仁瞬間一瑟縮,又很快恢複了原樣。她仍是一臉冷而嬌媚的笑容:“我不知道,不過,古往今來哪有一個皇帝後宮只有一個皇後的?他倒不怕人說?”她覺察楊盼的目光如炬,盯着她的眉梢眼角、唇齒頰颔,頓時有種逼仄感撲面而來,不知為什麽,生出一種不能被她逼視的直覺,只能丢下一句:“你來殺,我等着。”轉身要走。
楊盼雖還不會收斂目光,但真有心看人,還是能發現李耶若表情裏的細微差別。李耶若雖然戲入骨髓,到底也才十六歲,那些喜或驚,總會在一時壓制不住情緒的時候略露端倪。
原來人心就是這樣看的!
楊盼見她快要出門了,便在背後幽幽說:“我告訴你,我還是不信。我秣陵老家,有相面之法,女子眉散,才是破瓜,你不是。”
李耶若辭鋒上的小勝,竟然差點被這句話破功。
楊盼分明看到她的背影滞了滞。
楊盼心裏籲了一口氣:試探了這麽多種話語,若真是抽梯子的話都要抽光了,好在不算白費。
李耶若回到西苑自己住的屋子,翻開菱花鏡,仔細打量自己的眉毛。看了一會兒,看不出端倪,不由有些焦躁,她伸手搖了搖茶壺,裏頭空空如也。作為質子生活在異國他鄉,雖受禮遇,到底不比當年做縣主時被伺候得周到。只是家破人亡,那些富貴過眼雲煙一般,實在不值一提,更及不上她心中的仇恨和野心。
李耶若起身去宮院耳房打熱水。
耳房的幾個婆子,今日見了她極為客氣,伸手接過茶壺,殷切地說:“奴婢來,奴婢來!怎麽好讓貴人親自做這些腌臜事?”
倒好熱水,又殷切地問:“茶葉還有沒有?奴婢這裏倒有些陽羨的好茶……”
李耶若矜持地說:“對不住,我喝不明白陽羨茶,這裏雖有茶磚,可惜沒有新鮮的牛乳和酥油。我就喝白水好了。”
那婆子擠眉弄眼地捱蹭過來:“好的!好的!縣主有什麽吩咐只管開口。将來,奴婢們也要等縣主提攜栽培。”
李耶若若有所思,接過茶壺扭頭說:“笑話了,我不過一個伴讀。”
婆子笑道:“縣主花容月貌,将來前途是可以限量的?老奴娘家有個內侄女,不知縣主可想要個丫鬟?”
果然人心勢利!
李耶若說:“我自己尚不知八字那一撇在哪裏。”見那幾個婆子還要上來奉承,就不再說話,擺擺手離開了。
“當年武州一戰,你譽滿天下,如今,我要叫你謗滿天下,或被流言壓得萬世史書裏都不能翻身,或者老老實實臣服在我的裙下。”她暗暗想着,“只是尚有一事……”
羅逾從外書房回到西苑自己住的地方,房間裏已經暗了下來,他點亮燭火,突然照見角落的矮榻上坐着一個人,不由唬了一跳。他素性深沉,并沒有呼喊,而是揚起燈照過去,恰巧看見李耶若那張浮着勝利笑容的臉。
“縣主阿姊,你幹什麽?”羅逾拍拍胸,“吓死我了。”
李耶若笑得美豔不可方物:“我又不是蜘蛛蜈蚣,你怎麽會吓死?”隔了一會兒,她說:“我那裏,多半應該是成了。”
羅逾沉悶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有兩種打算麽?成了哪一種?”
李耶若道:“要麽得償所願,要麽報仇雪恨。我覺得,可以得償所願。”
羅逾輕輕笑了笑。
李耶若沒注意他的細微表情,繼續說着:“楊盼那蠢貨可以再用一用。聽說皇後有娠,這是我絕佳的機會。想當年,我那繼母便是這樣乘隙扳倒我的親娘。”她笑得有些毒辣的陰沉:“欺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羅逾說:“那我那件事,還要請阿姊在你的事成功之後多多幫助。”
“嗯,自然的。”李耶若說,“不過,我這裏有個坎兒,得你幫我邁過去。”
羅逾道:“阿姊請說。”
李耶若雪白的胳膊伸了出來,寬袖蕩在肘部,胳膊蛇一般勾在羅逾的肩頭,媚然又羞澀地笑道:“我還是處子,若是他們就這一條查下去,難道不是個自己打嘴巴的坎兒?”
她擡起那雙極漂亮的眼睛看着羅逾:“四郎,幫幫我,你又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