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中午,楊盼飽飽地吃了蝦油雲吞、鲈魚面、拌嫩筍和芸豆甜羹,拍拍滾圓的肚皮,倒下睡到晚上。晚膳送來的是李耶若親手熬的茴香小米粥。
金萱兒說:“主子放心,這粥,我在小廚房裝作打下手,親自盯着李耶若熬的,也偷偷問了禦醫,方子沒有問題。最後還派小宦官嘗過,半個時辰都歡蹦亂跳的。”
楊盼正好睡餓了,粥的味道雖然有些奇怪,不過也不難吃,“唏哩呼嚕”也都吃掉了。
第二天一覺起來,楊盼頭也不疼了,嗓子也不疼了,鼻涕也不流了,身上還有些嬌慵無力,自然趁此良機,不去內書房讀書了。皇後那裏派人來問訊病情,聽說楊盼身子好多了,送了點菜來,人沒有親自來。皇帝那裏派人來問訊病情,聽說好了,也就沒有再來。
楊盼對下了學的李耶若說:“昨兒謝謝你,不知道是你的茴香粥,還是禦醫的藥方,反正總歸有用了。”她素來是投桃報李的熱情性格,指着皇後送來的水晶蝦仁和拌胡瓜,笑吟吟說:“今兒禦廚送來的溫火膳不好吃,你嘗嘗我阿娘做的菜。”
李耶若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雖然答應下來,吃東西也食不甘味。
等到天徹底黑了,李耶若才恹恹地向楊盼告了退,而且意外的,連讀《女誡》的吟誦聲都沒有響起來。
雖然擔心李耶若勾引自己的父親,但是楊盼心腸不壞,見李耶若不大對勁,又擔心她是不是也被傳染生病了,急忙叫小宮女去問。小宮女回複過來,李耶若點着燈燭一個人在房間支頤發呆,見人去了,才匆匆說:“頭是有點重,不過不打緊。縱然是受了風寒,也不過再熬些茴香粥吃。”
小宮女彙報完,跟楊盼說:“奴婢覺得奇怪,若是頭疼,不應該想倒床上麽?”
第二日,李耶若也沒有去內書房,派去的禦醫她也不肯叫瞧,到得中午,她掙紮起來按方子熬煮茴香粥,煮了好大一鍋,楊盼勸她:“你把方子給小廚房的廚娘就是了,她們雖然只會做溫火膳,但是熬個粥還不至于熬得太難入嘴。”
李耶若笑笑不語,直到把粥盛上來了,才說:“煮多了,公主可否賞臉,和妾一起吃?”似乎怕她擔心粥,格外加了一句:“我一碗,公主一碗。”
人家當面邀請,楊盼又生龍活虎站在那兒,不給面子似乎不好。确實看着李耶若親自從鍋裏盛了一碗,又盛了一碗,自己先吃了,楊盼便也開始吃起來。
這次的茴香粥尤其鮮美,茴香的香料味被粥裏的羊湯鮮味激起來,一碗下去,周身都暖暖的。楊盼嘴饞,忍不住多喝了一碗,尋思着在自己家的小廚房,這麽多眼睛睽睽地盯着,李耶若又親自喝的第一碗,怕啥!
午膳後,楊盼生龍活虎的,在院子裏蕩了一會兒秋千,突然覺得頭裏空空的,渾身大汗淋漓,被風一吹,頓時一陣寒意往骨子裏鑽。才好了的風寒之症第二次發作,來勢就兇險多了,她發起了高燒,躺在床上稀裏糊塗,一時感覺自己還十二歲,一時又似乎回到了二十歲,和羅逾如膠似漆,一時又到了蒼盂山,一劍穿心的冰涼感覺再次襲來……
她醒過來時臉上有點濕漉漉,情不自禁擦了一下,嘟囔道:“蒼盂山下雨了嗎?”
俄而清醒了一些,眼前白茫茫一片漸漸清晰起來,母親坐在她床前,溫軟的手給她的額頭帶來涼意,嗔怪地說:“做什麽亂七八糟的夢呢?蒼盂山又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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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盼眨了眨眼睛,才發現沈皇後臉上一道淚痕,原來自己臉上的“雨”是皇後心疼的眼淚。
沈皇後溫柔地說:“發了一夜好高的燒,昏睡到現在,吓死阿母了,禦醫還算得力,灌了藥給你,這會兒燒退了。聽說你昨天下午打秋千一身大汗,被這早秋的風一吹,自己不覺得,其實這風最邪乎不過。果不其然,病倒了吧?上次剛剛病好,早知道,不讓你多休息,早些去讀書倒好。”
楊盼頭腦脹痛,有些難以思考,只是直覺地感到,那場大汗,和平日裏玩鬧出的熱汗不大一樣,仿佛是被什麽熱性的東西逼出來的,鼻孔裏燥氣,頭腦裏空乏,而出的汗又帶着些冷冷的,所以再被風一吹,她這麽強壯的小身子骨都捱不住倒了。
“阿母,”楊盼說,“我這病好像不尋常。要不要叫禦醫檢視一下我那天的飯菜?”
沈皇後疼愛地拍拍她:“咱們金貴的小公主,禦醫早就檢查過了,啥都好,就是羊肉茴香粥性兒熱了些,所以你吹了風自己不覺得。以後少喝。”
“李耶若呢?”
“人家比你用功,昨兒說不舒服,但只休息了一天,今兒又到內書房讀書了。”
楊盼心裏仿佛劃過一道電光,又問:“我阿父呢?”
沈皇後愣了愣,有一會兒沒說話,但最後還是淡淡道:“做皇帝的哪可能見天兒閑着,自然在三省視察國務。你二舅正好回來了,叫他幫着處置西涼邊境上,我們的人屯田和駐軍的事務,防着北燕趁着秋草豐茂,馬匹肥壯的時候入侵。順便,也看看你兩個弟弟的功課。”
她接下來有些心事滿懷的樣子,陪了楊盼一會兒就問:“覺得還好麽?這兩天什麽粥粥湯湯都不要吃,等我從顯陽殿給你做。我就先走了。”
“阿母。”楊盼拉住沈皇後的衣袖,“阿父是有譜的,你要相信他!”
沈皇後笑道:“我跟夫妻這麽多年,從小兒一起長大,我自然懂他。那麽多誘惑,要扛過去不容易,但他是個有擔當有主意的人,看起來吊兒郎當,心裏跟明鏡似的。你莫要操心這麽多。”
她又撫慰了楊盼一會兒,便起身離開。楊盼聽見她的步子在恩福宮的門口頓住了,然後是笑語:“喲,這不是羅右相家的小郎君麽?這只貓怎麽了?”
羅逾大概沒想到皇後在這兒,聽見他撩袍行禮的聲音,然後才說:“貓兒有些病了,怕公主心疼,想過來問問公主宮裏的貓奴,該怎麽照顧合适。”
沈皇後笑道:“她哪裏用什麽貓奴,貓貓狗狗都是親自伺候的,宮女宦官最多也只負責喂糧。這得問她自己。不過她今兒個身子不适。”
羅逾停了一小會兒沒說話,然後說:“那我改日再來。”
楊盼想起自己的貓,頓時六神無主,在寝卧裏掙紮着喊:“別走!我看看我的貓!”
她邊說邊往起爬,身邊的宮女急忙給她披上外頭大衣裳,也顧不上梳頭,披散着一頭有些淩亂的頭發就坐了起來。
羅逾不敢進公主的內寝,只在門口把一只橘色的小貓遞給宮女,再由宮女遞到裏頭。楊盼抱着貓,心疼地說:“才幾天?瘦了好多!”
嫌不能詳細地詢問羅逾問題,對外頭人說:“我大衣裳也穿好了,叫羅逾過來說話。”
羅逾遠遠地站過來,她開始喋喋不休地問關于這只貓的各種問題,恨不得連屎屎尿尿都要了解一遍,而羅逾居然也能應答如流,顯見的對她的貓貓狗狗也甚是用心。
楊盼問完了,總結道:“唉,我可憐的小蒲公英,大概是認生,加上想主人想得吃不下東西,生生的病倒了!小可憐!”
“小蒲公英”大概就是這只小橘貓的名字,她像對孩子一樣順着小橘貓的毛,小貓被她撸得舒服,在她懷裏“咪嗚咪嗚”地輕叫着。
羅逾隔着三丈遠,在屏風邊看着楊盼,看着她烏黑的頭發披垂在耳邊,宛轉在肩頭,直拖到寬大的豆綠色衣襟下擺;又看她低垂着長長的睫毛,嘟着花瓣似的小嘴撫慰着貓,既像一個愛着貓的可愛孩子,眼神裏又有着天然的母性的光澤逸出來。
一會兒,她突然擡起長睫毛,眼睛又大又亮,帶着李耶若所沒有的那種純善清澈之色,對羅逾笑道:“不過,你照顧得它真幹淨呢,平時它都會玩得四腳泥。”
說話之時,顧盼之間,活潑動人。
嘴角邊若隐若現的小渦,随着笑容的盛放而深深地旋出來,給蘋果似的臉頰添了生動,遠勝于當時的女子們會用金箔、翠羽、朱砂紙裁剪,再用呵膠貼飾在頰邊的花钿。
羅逾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妹妹,她也有兩個小酒窩。但是卻躺在乳母的懷裏一點點斷了氣。那時候小小的他還不知道什麽是死亡,拉着小妹妹的襁褓哭:“不要把她帶走!我要照顧她!”
迎接他的,是母親狠狠的一記耳光:“不過是爬床賤貨的孽種,你可惜她個什麽勁兒?!再哭,把你丢螞蟻堆兒裏,讓螞蟻吃完小孽種的屍體,再吃你!”
他心裏一陣悲酸,突然湧動起一陣要摸一摸楊盼臉頰上那兩個小酒窩的沖動。可是他只能克制着,面前是金尊玉貴的南秦公主,被父母萬般呵護珍重,幸福得讓他妒忌。
而且,他更深的畏懼,亦藏在那個恐怖如噩夢,實際卻又不是噩夢的真實世界裏。他肩負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目标,深重地壓在他稚嫩的肩頭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