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羅逾正在胡思亂想着,突然,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這是廣陵公主所用的面脂的氣味,淡淡的奶油味,又毫不違和地夾着桂花糖似的甜香——大概是添用了江南人們最喜歡的桂花蒸餾出來的晶露。
原來,性兒急的楊盼已經到了他面前,兩足上只穿着白白的襪子,把那只小橘貓長着短絨毛的肚皮給他看:“喏,小蒲公英不吃飯,你給它揉揉肚子這裏,它會舒服,喜歡上你了,肚子也通暢了,就肯吃東西了,慢慢的就好了。”
在一旁看着他們倆的沈皇後嗤笑道:“真是,伺候貓比伺候人還麻煩。快把鞋穿上,仔細再着涼。”
羅逾低頭看那白襪子裏的腳趾頭正在調皮地翹來翹去,不由也露出笑容,也好言勸道:“可不是,秋日地氣最寒涼,腳最要保暖。”
沈皇後擺擺手說:“多說也沒用,這孩子不聽話,非吃了虧才知道教訓。”轉身先走了,公主身邊的宮女們送的送,到門口斂衽施禮的斂衽施禮。唯有楊盼聽着“吃了虧”幾個字,正在呆立着想自己上一世吃的那個最大的虧。
兩邊突然空落落間,羅逾突然湊近了,低聲說:“她心思不可捉摸,飲食上,請公主格外注意。”
楊盼吃驚,正在想羅逾此言何意,卻不料臉頰上一陣柔暖,原來羅逾竟然膽大妄為,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用手指頭摸了一下楊盼頰邊的小酒窩。此刻,他得償所願,滿臉微笑,眸光閃動。
楊盼眉毛豎了起來,揚手就給了羅逾一個耳光。聲音脆亮,剛剛出門的沈皇後和金萱兒等幾個宮女都驚詫地回過頭,幾乎是齊聲地問:“怎麽了?!”
楊盼只恨自己抱着貓不大平衡,不然還可以使更大的勁兒。她怒沖沖說:“他非禮我!摸我臉!”
羅逾頰上泛起一點粉紅色,眉目嗒然,長長的睫毛一下子遮着眸子裏原本熱情的光,好一會兒說:“對不起,我大概看走眼了。”
沈皇後永遠覺得自家女兒是欺負人的那個,立刻對羅逾說:“她二五眼,肯定是她不對。”又自己腦補:“是不是飛蟲在她臉上?對了,一定是貓虱!”頓時一臉嫌惡:“趕緊的,把貓抱走,好好搓洗幹淨才許送過來。”
楊盼氣得跺腳,沈皇後又道:“人家才十五,你才十二,毛都沒長齊,非禮個什麽非禮?叫人家進來的也是你,沒事打人的也是你,我看就你毛病最多!”
扭頭撫慰羅逾:“你比她大,別和她一般見識。來,我看看,哦喲,臉都打紅了!這孩子真是熊……”
羅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臣沒事。皇後不用擔心的,公主用力不大,一點不痛。”
這樣聽話乖巧的孩子簡直就是“人家的孩子”翻版!沈皇後越發覺得自家女兒不靠譜,而越發心疼起羅逾來。
貓被抱走了,羅逾因禍得福,自己被白摸了不說,還遭了母親的白眼。
Advertisement
楊盼絕望地想,自己在十二歲之前在別人心裏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為什麽看起來寵冠天下,實際上卻是不靠譜的代名詞?
楊盼絕望間說:“我要去讀書!”
沈皇後正恨她不争氣,總算聽見了一句靠譜的話,立刻點頭說:“那敢情好。正好你二舅回宮,上午瞧了你弟弟們的功課,下午就讓他指點指點你的。”
內書房有好幾個隔間,因為國舅沈嶺要來看望外甥女,所以單獨辟出一間安靜的小閣給他們舅甥倆。
外面傳來那老學究師傅教女伴讀們讀《女誡》的聲音,沈嶺卻倚在露出半面修竹的月洞窗邊,喝着茶笑着問:“郭師傅就帶你們讀這個?”
楊盼一肚子的話要吐槽:“可不是!啥啥《女誡》!‘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磚’‘忍辱含垢,常若畏懼’……說什麽咱們女兒家生來就是該卑弱的,生來就該畏首畏尾的,不扯蛋嘛?!”
沈嶺笑道:“師傅有沒有給你們講《女誡》作者班昭的故事?”
楊盼說:“只講她是女德的典範,漢朝女子中最賢惠的代表,也是後世女子的榜樣。”
沈嶺說:“講《女誡》不為錯,但是講《女誡》只講這麽多,是師傅的見識淺薄了。鄭國子産說:‘火形嚴,故人鮮灼;水形懦,故人多溺’,意思就是:火看起來可怕,所以被它燒傷的人很少;水看起來柔弱,所以被它淹死的人極多。”
“班昭的父親班彪和兄長班固,是《漢書》的編纂者;另一個哥哥班超,投筆從戎亦是名垂千古。然而性子剛烈如火,才華橫溢偏的兄長,結果是牽連到造反的案子裏,死于獄中。你看班昭她口口聲聲講女子要卑弱、要順從、要讨好丈夫和公婆,但她哪裏是靠丈夫和公婆的庇佑,完全是自己起于逆境,續寫《漢書》,完成父兄的遺願。”
楊盼眨巴眨巴眼睛:“二舅的意思是說:班昭寫書,也不過是寫一套,做一套?”
沈嶺搖搖頭:“內強而外弱,才是班昭真正厲害的地方。要真讀透《女誡》,不能只讀字裏行間的意思——可惜世上的俗人,大多确實只讀字裏行間罷了。”
“班昭大才,在于捧出了一位皇後!”
“貴人鄧綏,十五歲入選漢和帝宮中,成為新寵,宮裏頭暗波湧動,無非就是‘争寵’二字,從陰皇後起,到各色嫔妃,哪個不是卯足了勁争寵?唯有鄧綏,是班昭的入室弟子,深谙《女誡》的精髓,凡事卑弱,從不逾矩,處處顯現出大度與賢德。在漢和帝眼中,那些争寵争紅了眼的後妃,瞧着就頭疼,偏有這樣一位和風朗月的女子,把衆人都比下去了,自然引以為知己,愛寵得緊。”
“陰皇後妒火中燒,放言說要夷滅鄧綏全家,此刻鄧綏突然絕地反擊,到漢和帝病榻前說要自殺殉夫,免得又造成當年呂後毒害後宮的慘劇。和帝一來不願身邊再出一個呂後,二來也舍不得真心愛自己的鄧妃。再想不到平日柔弱的鄧妃,原有這樣的狠力。”
“沒幾日,陰皇後巫蠱的事情又鬧了出來,鄧綏第一個跑去為皇後求情——這情求得可想而知。陰皇後被廢,家族或殺或流。鄧綏登上後位,繼而又成為太後。她一直對班昭恩寵有加,朝中再多風波,班昭的母家和夫家都一平如水。你再想想,班昭這樣說着‘卑弱’的女子,真的是一味卑弱,而全無智識嗎?”
楊盼聽故事一樣聽呆了。
沈嶺看着她笑道:“權術不是輕易玩得的,首要是自己的一顆心足以強大,其次是了解人心,然後便是你能否影響到別人,而不是被別人牽着鼻子走,三者缺一不可,才有掌控人心的力量——就跟你阿父似的,他有心狠手辣的時候,但贏得天下絕非靠心狠手辣,而是靠贏得人心。”
在楊盼似懂非懂的時候,他最後說:“聽說你今日又和羅逾鬧了一場別扭?”
楊盼委屈點點頭:“他非禮我,我打了他一個耳光,阿母就怪我!就不信我!阿母怎麽就這麽偏他?我太不服氣了!”
沈嶺哂道:“你十二歲,說人家非禮你,你阿母肯信你才怪。”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這個羅逾,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阿舅也覺得他不對勁?”楊盼的眼睛閃出光來。
沈嶺笑笑說:“他是不對勁。可是你像堵漏似的到處堵,偏偏都堵得不是地方,在別人看來,不是故意捉弄也是故意捉弄。”
楊盼又傻了:“那怎麽辦?阿舅你教我個招啊!怎麽樣能使阿母信我不信他?他才十五歲,要是肯用心拷問,不怕問不出來?”
“多大仇?還要拷問?”沈嶺笑道,“阿盼,我倒要先拷問拷問你,這是怎麽回事了?”
楊盼不知道該怎麽說,前世今生這樣的秘密不知道能不能說,有沒有人信。
沈嶺見她搓衣角一副為難的樣子,拍拍外甥女的肩膀說:“阿盼,如果你到一個地方當令尹,發現河堤總是決口,你當怎麽辦?”
“堵堤口呗!”
“要是堵住了還決新的口子呢?”
“再……再堵呗……”
“然後随你怎麽堵,水偏偏拼命流下來,流得堤口越來越多、堵都堵不住?”
“……”
楊盼心道:什麽鬼問題?
沈嶺目視她笑着,手裏的折扇向上一揮:“小傻瓜,怎麽不會去上游看看?”
接着指點她:“古話道:‘欲将取之,必故與之’。要能把他在不可抗辯的情況下堵個正着,昭告天下才能有用吧?”
“啊?”楊盼愣了一下,心裏卻漸漸明白了。“啊……”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心裏想着:羅逾是西涼右相的兒子,可是上一世他殺了自己離開時,朝的是北燕的方向。李耶若是西涼送來的美人,也似乎心心念念要勾搭自己的父親,但是又和西涼的國君以及她自己的父親關系并不友好。還有,他和李耶若到底在密謀什麽?如果他們是一夥的,他為什麽又要出賣李耶若,提醒自己當心飲食?
看來,應該先從李耶若下手,畢竟天天和她在一起。
想着,突然又想起,今日到內書房,那一群在認真課讀的女伴讀中,似乎沒有李耶若的影子?
自己生了那麽重的病,阿父今日也并沒有來看望自己!!
連起來一想,楊盼心裏一陣冰冷:難道讓李耶若得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故事:鄧綏、班昭
楊盼:嘤嘤嘤,作者你是教我玩陰的嘛?這樣就沒有人再說我笨了吧?
作者:像我這麽三觀正的作者,怎麽會教你玩陰的?跟我念:“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啊/(ㄒoㄒ)/~~
楊盼:(搓手)今天才練習了怎麽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