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你節哀啊。”楊盼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算是得體的話。
李耶若把炙烤着她臉的燈燭拿開了一些,撫了撫發燙的臉頰,笑着說:“是不是又說不合時宜的話了?其實,我阿娘死的早,對于她,我只記得影影綽綽的樣子,早回憶不真切了。所謂的喪母之痛,也不過是看到別人有娘,而我沒有,心裏會發酸,會怪上蒼對我不公平;也不過是遭到暗暗的、不能說的欺負時,心裏想着:娘,人家欺負我,你在天上看着,将來,我一定要報複!”
楊盼應和着:“有仇不報非君子,我特贊成你!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也別急,慢慢等機會,叫你繼母她們好看就是!”
李耶若“咯咯”笑着:“不用十年啦,我已經報了仇。我父親,還有那些我繼母和庶妃生的弟弟們都死了;我繼母在西涼的掖庭宮舂米,一天要挨八回打;我說我願意去南秦,和親也去,做奴隸也去,只是永遠別把我繼母放出去,讓她,還有我的幾個庶妹,就在那裏呆一輩子吧。”
她媚眼如絲地轉過頭來,帶着羞怯的笑容,低聲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很陰暗啊?”
楊盼“啯”地咽了一口口水,強笑道:“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
李耶若笑道:“公主真是實誠單純人,到底從小在蜜水裏長大的。”她羨慕得雙眸生光,都是盈盈的淚光。她主動收拾面前的餐具:“公主慢慢吃吧,我先告退了。”接着,便在外面聽到她讀《女誡》的琅琅書聲。
楊盼飯不想吃了,雖然也想念念書,免得明天又不會背書,可是架不住一個又一個哈欠——沒有她的貓來搗個亂,沒有狗在外面打個架,頓時生活都無滋無味了。她只能洗洗先睡了。睡夢中猶自記得李耶若難得顯現出來的、陰毒又妩媚的微笑。
為了報仇,變成這樣,把自己折磨成厲鬼,值得不值得?!
她帶着這樣的疑問,一夜亂夢。
第二天早晨起床,楊盼覺得頭裏發重,鼻子塞住了,再一看,整條錦緞面兒的絲綿被子都給踢在床下了。
楊盼掙紮着坐起來,鼻子裏一陣難受,噴嚏便一個接着一個響起來。她聽見宮女們趕過來的聲音,趕緊把手伸到帳子外,甕甕地說:“快!軟紙!”
她擦了一陣鼻涕,愈發感覺頭重腳輕,金萱兒掀開帳子,把一堆紙清了出去,擦了手後摸了摸楊盼的額頭:“呀,有些燒。公主昨兒着涼了?”
普通的外感風寒,估計是晚上踢被子造成的。楊盼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今兒怕是不能去書房了。”
生病了,自然身子骨要緊。沒多會兒,禦醫趕過來診脈,又過了一會兒,沈皇後駕臨,跟所有尋常的母親一樣,一臉焦急坐在楊盼的床邊,又屏着息不敢打擾禦醫診脈,好容易見那白頭老禦醫的手指從楊盼腕間搭的帕子上挪開,急忙問:“怎麽樣?要緊麽?”
禦醫從容道:“舌苔發白,脈有些急,是外感風寒無疑。也只消神曲和生姜煎湯,濃濃地服下,好好睡一天,便能緩解。不是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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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一疊連聲叫去煎藥湯,又吩咐太醫院派人專程在恩福宮的外值廬值班。守着楊盼把藥湯喝完,才道:“別苦着臉這麽難看!良藥苦口利于病,越苦越有效!喏,這兩日肯定要吃得清淡,阿母親自給你做,好不好?”
一場病,能換得母親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對于天天吃禦廚房溫火膳的楊盼而言,也是生病之餘的意外之喜,頓時覺得鼻子也不那麽塞了,不過還是裝得柔弱,在床上輕輕點頭:“好。就是阿母又要辛苦了。我想吃蝦油雲吞,鲈魚面,拌嫩筍和芸豆甜羹!”
“口味倒不高貴,就是費神。”沈皇後慈愛地說,“行,你好好休息,阿母去顯陽殿給你做。還想要什麽?”
原來生病這麽好!楊盼說:“昨兒着涼,大約是沒有貓兒給我壓被角,能不能把貓先還給我?”
“做夢!”沈皇後說,“再蹬被子,就給你裹襁褓。”
楊盼對親媽無語凝噎。
顯陽殿後廚的家夥什兒齊全,人也得用,沈皇後看看楊盼除了不停流鼻涕之外一切還好,便趕回去做吃的了。
到了巳正,皇帝處置好朝務,少不得也趕到恩福宮看望寶貝女兒。皇帝性格雖糙些,勝在噓寒問暖體貼入微,還會哄人:“阿盼,你別急,等你阿母過了這陣子不那麽生氣了,我再慢慢把阿貓阿狗給你要回來。阿盼,你這麽想:等将來你嫁人了,在廣陵郡想怎麽養貓就怎麽養;或者阿父阿母舍不得你就藩,在建邺建公主府給你,也是想怎麽養狗就怎麽養狗。總歸有盼頭。”
楊盼苦瓜着臉問:“那我什麽時候嫁人?”
“嘿,這小娘子,這就想着嫁人還不害臊!”皇帝笑起來,呼嚕着楊盼的頭發,前仰後合間說,“嫁妝你盡可以到國庫去挑,可是男人怎麽辦?也去國庫裏挑?”
楊盼心想:早早嫁給王藹,不就斷了羅逾的心思?于是說:“那阿父啥時候叫王藹回來?”
皇帝愣了愣,好半天才說:“他才剛去涼州。”
又過了半天說:“實在要回來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才十二!”
他撓了撓頭,仿佛剛剛說“嫁妝你盡可以到國庫去挑”的不是他一樣,斬釘截鐵道:“你別指望這麽早就離開你阿父阿母啊,我不放的!”
楊盼一頭紮進父親懷裏,正欲撒嬌,突然聽見外頭通報:“西涼的李縣主回來取東西,聽說公主病了,想來看望看望。”
皇帝正容道:“那請她進來吧。”拍拍楊盼的臉蛋,示意她躺躺好。
李耶若進來,見皇帝坐在公主的卧榻沿兒上,撫膝含笑着說:“耶若,廣陵公主只是染了些風寒,你不必擔心。”
李耶若盈盈下拜,參見了皇帝和公主,然後眼皮才擡起來,笑着說:“那妾就放心了。妾那裏有我們涼州治療風寒的方子,小茴香加幹姜和木香共同熬小米粥,喝了身上暖暖的,就好了多半。可要妾到恩福宮的廚下為公主炖粥來?”
皇帝剛擺手說“不必”,楊盼已經說:“謝謝耶若姐姐的好心。我阿母已經在顯陽殿幫我做蝦油雲吞和鲈魚面了。也是能吃得渾身暖暖的。”
她覺察李耶若的眸子亮了亮,才想到應該仔細觀察觀察她——中午還沒到,內書房還沒下學,李耶若這會兒巴巴地來取什麽東西?
果然,發現她額發間一點點閃爍的細汗,大約剛剛沒有注意擦掉,以及臉頰上異于平常的一點點微紅,還有呼吸急促得多。
李耶若這會兒又是獻藥方,又是主動要熬粥,完全沒有急着拿什麽東西的意思。
她就是得到了皇帝來到恩福宮的消息,故意過來的!一路走得急,就是怕皇帝看望完女兒,先拔腳跑了!
楊盼了悟地看了看父親,而皇帝正好也瞥過來,見她那神色,便會意地笑了笑,還微微一擠眼。
楊盼說:“阿父,我好累,想睡覺。今日叫阿母做的幾道菜,都是特別勞神的,估計中午才吃得到嘴!”
皇帝點點頭說:“好吧,你睡覺。我下午還有尚書省幾件奏稿要商議處置。午膳就不陪你們娘兒倆了。”轉身出去。
李耶若也說:“那我晚上給公主熬茴香粥吧。公主現在好好休息,多睡睡,發一身汗,也就好了。”說罷也轉身出去。
楊盼給身邊一個新近栽培的小宮女可兒一個眼色,可兒上前打起簾子,回眸對楊盼使了個“奴婢曉得”的眼色,等皇帝和李耶若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也蹑着步子出去了。
楊盼眼皮澀重,但是強撐着不肯睡,好容易等宮女可兒回來,急忙摒開其他人,悄悄問道:“看到什麽了?”
可兒說:“奴婢瞧見,陛下在前頭大步走,李縣主小碎步飛奔,好像在叫陛下。陛下便停了下來。李縣主挨挨蹭蹭上去,跟陛下說了幾句什麽,聲音蚊子叫似的,奴婢也沒有聽清楚。倒聽見陛下說:‘你不用操心。朕這裏格外關照着你,斷不叫你受一分委屈。’李縣主還是挨挨蹭蹭的,最後絞着衣襟說了句什麽。陛下的聲音也矮下來了,奴婢也沒有聽清,倒是看見……陛下他還……還摸了摸李縣主的辮子……”
楊盼心裏發冷,反複告訴自己,這只是父親的逢場作戲,不是真的被李耶若勾引了。
她突然覺得可兒說停了,急忙問:“然後呢?然後呢?”
可兒說:“然後,陛下對李縣主笑了笑就走了。李縣主立在牆邊好一會兒,又是望天空,又是望地上,也好一會兒才搖搖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