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羅逾臉色依然沒有絲毫波瀾,平靜地說:“我不知道,只不過今晚收到武州縣主的手書。她說今日不能來參加宴樂,就知道這麽多。”
“為何?”皇後咄咄逼人。
羅逾猶豫了似的,過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一般:“回禀皇後,今日是武州縣主一家殉難的五七之日。縣主在手書中說,她為人子女,不能在這樣一個日子裏毫無心肝地吃喝玩樂;但是今日又是太子和公主開蒙就學的大好日子,又不能腫着眼睛掃興,只好退避一下,改日再和陛下和殿下磕頭賠罪。”
沈皇後瞥了一眼皇帝,又問:“那也不是大事,直說就是了,我是那種好妒的人麽?”
皇帝唯唯而已。
沈皇後說:“父母辭世之後追思祭祀的大日子,當子女的自然要盡禮,就是我們,也該送點赙儀表示一下同情。撿日不如撞日,反正今日太子和公主的開蒙儀式已經禮成,想必沒什麽忌諱。我親自去送這赙儀好了。”
她特為轉臉看看皇帝:“陛下,你說好嗎?”
皇帝愣了愣,忖度了一會兒才說:“也……也好。”
皇後毫不放松地逼近說道:“那麽你也一道去吧。兩國之前雖有交戰,現在可是和平了,既然和平了,你做皇帝的不關心一下西涼來的客人,好像也說不過去……”
皇帝越發面有難色,搖着頭說:“今日累了,明天再說吧……”
“那好。”皇後道,“明日就明日,明日我與你一道去。”于是轉臉吩咐道:“太初宮就這麽大,西苑就這麽大,除非特為想要把人藏起來,不然,總歸在這片地方,就算新建了金屋,也沒施了障眼法,對吧?”
皇帝終于擡頭抗聲道:“你要相信我!”
皇後眼角垂下一滴淚,她倔強地擦掉:“你不瞞我,我自然信你。”
皇帝點點頭:“好吧。先休息吧。”見他欲要進內寝,皇後把他的胸一按:“今日我許了佛祖要齋戒。請陛下到玉燭殿休息。”
然後,她轉臉對幾個伺候的大宮女吩咐道:“裏頭一團亂,收拾完就關門睡覺!”
扶痛在一邊站着的楊盼,發現這件事扯進來的人似乎越發多了,自己也越發難以掌控事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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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作俑者。
她轉頭瞄了羅逾一眼,而他也恰恰看顧過來,眼珠子黑白分明,與黑夜中那種古井不波的深邃相比,此刻卻顯得清亮亮的,仿佛在問:“你還好嗎?”
就是你害的!楊盼心裏咬牙,暗暗起誓道:以後我再不能莽撞,一定要捏牢了他的七寸,才下打蛇的棍子,一定要一舉把他的真面目展現在大家的面前,叫他無話可說,叫他乖乖就死!
好好的一天,這樣了局,實在使人不得開心顏。顯陽殿裏剩餘的人也都告了退,皇帝撫膝長嘆了一會兒,對楊盼說:“能走路不?叫幾個人陪你去恩福宮吧。別怕羞,該上藥上藥,該冷敷冷敷。明天若還是痛,就請假別去內書房讀書了吧。”
楊盼搖搖頭:“走能走,但是我怕……我要阿父親自陪我走……阿父是天賦神勇的皇帝,一路上阿貓阿狗、鬼鬼怪怪都忌憚你。”
皇帝愁容中失笑:“你當你阿父是道士符呢?好好好,正好晚上吃多了,陪你散散步回去。不過,你宮裏那些貓貓狗狗拴好了沒?別我一過去就叫成一片,貓眼睛飕飕閃綠光。”
“拴好了。”楊盼也破涕失笑,“阿父征讨北燕的時候,狼都不怕,這會兒怕我的貓和狗?”
皇帝揉揉她的頭發,覺得一腔子的悒郁都丢了多半。
她又好多話想說,有好多問題想問,點着了自己的琉璃燈,把陪着來的宮女和宦官遠遠地遣到後頭跟着。
安靜的太初宮,甬道顯得特別漫長,飛檐上的瑞獸靜悄悄地蹲着,偶有風吹過,檐角的鐵馬發出“當啷”的脆聲兒。他們倆的腳下,被琉璃燈的一小圈光照亮,并且,随着琉璃片的轉動,地面、牆壁上投射着淡彩的五色光。而甬道兩邊的氣死風燈,怎麽吹風都不會熄滅,把兩條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壓短。
“阿父,”楊盼首先開腔,“我是不是笨得很?”
皇帝笑道:“是有點笨。說真的,我先還以為你記仇,報複我打你的一巴掌呢。”
楊盼噘着嘴:“阿父是怎麽這麽聰明呢?為什麽我沒像你似的?”
皇帝笑道:“我原本也不聰明啊。一直以為,只有靠賭博,才能掙到錢,娶你阿母過日子,後來啊,輸得那叫個慘!但是也叫因禍得福吧,我一個秣陵巷陌裏的小小貧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被拉作壯丁。別人都以為是九死一生的苦差事,我卻發現自己在賭博這樣的沒出息事情上,竟也學到了一些法門。于是,從軍功上一步步走過來,一點點經歷,一點點學習,多少次九死一生,靠上蒼的垂憐,也靠着對你們娘幾個的念想,硬撐着過活,居然走到了這地位!”
他指着琉璃燈的彩光:“人生吶,就譬如這光,随着你的燈而轉;燈呢,随着風而轉;風呢,你知道會吹向哪個方向?所以呢,古人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笨事兒,不一定就是壞事兒;聰明人,也會輸得一敗塗地。咱把一切都看做是上天的考驗,反正就這一輩子,別活得遺憾就行。”
楊盼朦胧間有些開悟的感覺,看着甬道宮牆上的彩色光出了會兒神,又問:“阿父明天怎麽應對阿母?”
“應對啥?”皇帝淡然說,“實話實說就是了。犯了錯,捂也捂不住。”
“阿父犯了什麽錯?”楊盼有些驚恐。上一世,阿父阿母雖然感情上堅貞,後宮并沒有嫔妃,但是,若是身體上出過軌,想來也是極難接受的事。會不會後來弟弟之間的矛盾,就是來自于此?可惜她那一世的時候稀裏糊塗,每日家就知道等着羅逾下朝回家陪她鬥雞走馬,享受生活,從來沒有關注過那些細節,也不知道其他的事情會不會也像今晚似的一路絕塵,脫缰到難以控制的局面。
皇帝撓撓頭:“也算不上大錯吧……反正就是這個李耶若……”
“李耶若到底怎麽回事?阿父不會已經……”楊盼幹脆停下來,舉着她的小燈,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姿态看着父親。
皇帝倒給她正經的模樣吓了一跳,回頭看看那些跟着的宮女宦官也都停下步子,遠遠地立着,才說:“嗐。烏龍!”
他緩緩地講:“入春的時候,我不是帶兵去攻打西涼嗎……”
說開了,事情也不算特別複雜。皇帝打仗的能耐一直高強。西涼富庶,戰鬥力卻不強,尤其因為地形狹長,各座城池幾乎是藩王各自為政,各自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國君指揮不動,心裏也致郁,跟這些藩王或權臣也有鬥心思的意思。這內部的矛盾,正好為皇帝所用。
“國家內裏不和,只消彼此挑撥,就最容易不費力氣地攻破。”皇帝評價了一句,又繼續講這場大戰的故事。
打到武州郡下,南秦這裏一路所向披靡,士氣高漲。從早春出發,一路打到了仲春,三個月沒碰女人的士兵們都有些蠢蠢欲動,幾個将領是跟皇帝一路苦戰出來的,一道喝酒吃肉,啥葷話都敢在皇帝面前說。
“聽說武州郡五胡混雜,雜處之地生出來的女郎,都是特別漂亮!”
“咱不屠城、不殺降、不搶掠,就去酒肆和煙花巷找找歌舞伎,應該不犯軍規吧?”
“陛下,這會子說城裏女郎個個水靈,比說城裏有好酒好肉更能提士兵的勁兒!”
……
皇帝也是男人,對老婆忠誠是忠誠,但聽說有漂亮的胡女,也自好奇啊!尤其聽說胡女長得還和中原女子不一樣,膚白個兒高眼睛大,小腰兒跟蛇似的會随着羯鼓的鼓點兒扭出花兒來,皇帝也很想瞧瞧新鮮。
不知哪個八卦地還說:武州郡王有一個女兒,更是鮮花似的漂亮,也是孔雀似的驕傲,西涼皇帝是親堂叔,召見她的時候她還拿面紗遮着臉。傳說見她一面,沒有男人不流哈喇子、頭暈腿軟的。
皇帝道:“老子不信!”
于是把武州郡的第一大城池武州給圍了,四周清理得幹淨,靜靜地等武州郡王投降。
武州郡王派出了多少斥候,放出了多少信鴿,向朝廷求援,向四周其他郡縣求援,結果一點動靜都沒有。城中存糧有限,他知道耐不住多久。古來圍城戰的慘烈,總是要弄到最後人吃樹皮,人吃草根,然後人吃人的。既然朝廷都作壁上觀,那麽,為這樣的主子賣命有什麽意思?
武州郡王的再一波人馬,直接到了南秦皇帝的帳下,準備和談了。
皇帝楊寄大手一揮:“老子不缺人,不缺地,不缺糧。你要有誠心,把牆頭的旗子拔了,插_上_我的绛紅驺虞旗;把士兵的兵甲卸了讓我當柴火燒;然後把你家女兒送到我帳下叫我瞧一瞧。”
他對手下那幫兵痞子将軍們擠眉弄眼,意思是:看我瞧這美人會不會流哈喇子、頭暈腿軟!卻不料人家誤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的一些關于皇帝楊寄的前情故事,在舊作之中。那篇是男主視角,軍事政治比較多,知道大家吃不進去。
反正只要了解:皇帝是底層人民出身,皇帝曾經是個賭棍,皇帝比較粗魯但是怕老婆……皇帝沒有金手指,原型是劉宋武帝劉裕。
但是這篇和劉裕米有一丁點關系,阿盼有作者粗粗的金手指加持,她的天然蠢萌也萌不了多久了。
相信我【爾康手】
皇帝怎麽破局,怎麽給自己埋了地雷。請聽下回分解……
寫文初期,有些細節不斷要修繕。阿盼的年齡出現了大bug,已修文。對老讀者說聲抱歉了,小問題,也不用回頭再讀了,開頭阿盼被殺,不是将近三十,而是二十左右。
抱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