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其實,對此時的武州郡王而言,插旗是小事,卸甲是小事,唯獨獻女兒是羞辱。正打算決一死戰,有着絕色之名的李耶若站出來說:“阿耶,如今我們武州敗局已定。打,也打不贏;守,也守不住。與其被砍死、被餓死,阿耶何惜一女?”
武州郡王抱頭痛哭,郡王妃勸道:“大王,耶若她有這樣的志向,難道不是好事?雖說是城下之盟,但是大王想着女兒這麽美,說不定被南秦皇帝看上了,立時就能停戰解圍、皆大歡喜不說,女兒的前程也有了:正經八百嫁過去,至少是做嫔妃,難道不是強過做個什麽縣主?”她瞥着李耶若一臉假笑:“兒啊,阿娘可是真心為你好呢!”
李耶若冷笑着說:“阿耶阿娘為我好,我自然是曉得的。”
然後武州郡王就按照嫁女兒的儀節,備了三十箱的嫁妝,又為李耶若盛裝打扮——雖然是出醜的獻女求和,也希望為女兒掙點面子,好歹弄得要像個正經出嫁的樣子,不太過辱沒了名分。
誰想,皇帝楊寄幾覺一睡,腦子清醒了,大概想起家裏的老婆沈皇後,怕看着美人萬一忍不住流了哈喇子,傳回建邺就會變味兒,就會使皇後不高興,所以臨時變了卦,遠遠地隔着軍帳門上的竹簾看了看李耶若,也不叫進門,也沒有叫李耶若跳個舞、敲個羯鼓什麽的,道一聲:“武州郡王果然是誠心實意的,我領會了。”就把人連着三十箱嫁妝又送回去了。
……
楊盼聽到這兒,覺得沒啥,問道:“既然這樣,阿父擔什麽呢?阿母又不是個心胸特別狹窄的人。”想了想又問:“還有,李耶若怎麽又到咱們大秦來了呢?”
皇帝嘆口氣說:“他當是結缡,已經按着他們的風俗祭拜了山川和衆神,多少雙眼睛看着、記着;結果我後來打得西涼國主議和,西涼國主賠了錢,割了地,允諾了不再和北燕往來、通婚媾。然後我退了兵,他奶奶的西涼國主就名正言順地以‘不戰而降、私結姻娅,圖謀不軌之心、叛國喪權之意昭然若揭’的名義,把武州郡王家中男兒十六口開刀問斬,女人家沒入掖庭。我們既然是兄弟之邦,他們內廷的家務事我不好管。再後來你就知道的:李耶若随着西涼的質子到了建邺。”
“這,可說不準啥意思喲!”皇帝最後說,又搖搖頭,“昨天也看到了李耶若,講真的,美是美,好像也不足以讓我流哈喇子,早知道我怕啥啊,帶回來賜給哪個将軍,大家都開心……現在,反而不上不下吊着,難!難!難!”
楊盼似乎理順了一切,又似乎沒明白。
皇帝見她懵然,笑笑問:“你猜,李耶若最恨誰?”
楊盼眨着眼睛說:“自然是西涼國君!殺父之仇,莫過于是!”
皇帝笑着搖搖頭:“未必。她父親之死,由我而起;她的羞辱,更是由我退婚而起。但知有君、不知有父的家庭,不知道有多少。何況,李耶若和父親、和繼母的關系相當糟糕。”
“那麽,就是說李耶若也是心甘情願的?”楊盼瞪大眼睛。
皇帝還是搖頭:“也未必!心甘情願千裏迢迢來做你的伴讀,還拿那種眼神看我,用那種小手段吸引我的注意,只怕也有後招。我憐她,卻也不能不防着她;我不想把她趕走,甚至要小恩小惠試探她。打仗時不就講究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所以啊,我得留着她,給她點破綻,看看西涼到底想幹嘛。”
他最後摸摸女兒的頂心說:“人心,一色兩面,就像我喜歡玩的樗蒲骰子一樣:要摸透,很難,一旦摸透了,什麽問題都迎刃而解。阿盼,你将來就知道,懂人心者得天下。慢慢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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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後哀嚎了一聲:“可是跟你阿母說不清啊!”
楊盼同情地看着阿父,上一世沈皇後就對李耶若的到來一肚子氣,可是有氣又憋着不鬧出來,提也不能提,但又要裝得大度不妒無所謂,甚至好幾次擠兌皇帝“你留着人家不給名分算什麽呢?娶吧,我給她留個好宮殿,和她當一對好姐妹……”
大概妒忌起來,真是不願意聽的。
這樣的罅隙,看來是要彌補才行!
楊盼又一夜沒有睡好,早晨起床,便覺得又困又餓,早膳端上來,她卻一瞟外頭的日頭,高叫道:“我得去阿母那裏!”
金萱兒勸說着:“皇後那裏又不要求公主昏定晨省,這會兒還是先吃早飯,別叫皇後還擔心您的身子。”
肚子真是咕咕叫——一想事就餓,也是沒誰了!
但是對于楊盼而言,更不能錯失陪着母親去找李耶若的過程。萬一父皇哪裏說得不對,她還可以及時彌補上,萬一發覺父皇是在包庇李耶若,她還當義正詞嚴幫親媽!
反正她就是覺得,這一環,不能少了她。
她眼珠子一轉,對金萱兒說:“我昨晚上吃得油膩,挨了打又積了食,再吃肚子要疼了。阿母昨晚說要齋戒,今早晨一定吃的是素面,恰恰對我胃口。我過去吃,又不會不吃。對吧?”
金萱兒想了想:對哦,昨晚上娘兒倆才驚天動地了一回,做女兒的早早去賣賣乖,倒也不失為好事。終于點頭答應了。
果然,沈皇後已經起床好一會兒了,鵝黃襦裙上是玄色袿衣,算是挺正式的服飾,不過也是臉色不好,薄撲了一層粉,還是覺得嚴肅得吓人。她看見楊盼過來,打量了一下問:“身上還好吧?不疼了吧?”
“疼啊。”楊盼撒嬌賣嗲都現成能耐,一臉嬌憨的笑容,撲到母親懷裏揉搓,“可疼可疼了,快給我揉揉……”
皇後心裏一暖,揚揚巴掌說:“我覺得還打得輕!”但是手溫柔地放下來,在她軟綿綿的小身子上揉了揉。
楊盼進門時已經看見外頭的食案上擺着分毫未動的早膳,估計沈皇後心裏還有氣,早上就沒胃口。她繼續扭着身子撒嬌:“阿母阿母,我餓死了!宮裏的早膳不合我胃口,我要吃你炸的環餅!”
沈皇後沉了臉看金萱兒:“這是新毛病麽?不吃早膳到處跑,到我這兒來嚷嚷餓了?”
金萱兒趕緊跪下認錯,腸子都氣得在抽筋,暗暗想着:小騙子!還吃炸環餅,膩不死你!
但是為娘的疼愛女兒,見沒吃飯,少不得自己挽袖子:“哪兒托生了個這樣的壞蛋!當了皇後還得天天下廚!”
楊盼跟屁蟲似的抱着母親的腰,在她背後跟着,俏生生地笑語:“因為阿母最好啊!因為阿母做飯最好吃啊!因為阿母最美啦,看着阿母吃飯,能多吃三碗!……”
“馬屁精!”皇後評價,心裏倒是高興的:那些馬屁自然不必聽她的,但是女兒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到底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就算是打了她,冤枉了她,她也一點不記仇,才隔了一晚上,就小雛鳥似的依偎過來,笑容可掬,惹疼極了!
存着這個想頭,做早飯都覺得帶勁。那蜂蜜加羊乳揉成的米馃子,拉長成環,放入酥油裏小火慢炸,神奇的環狀餅子漸漸炸酥膨脹,金黃油亮,配着熱雞湯和拌薇菜,瞧着就有食欲。
楊盼一臉驚喜,口水都要挂上嘴角了。她拿了一個炸環餅吃起來,酥脆的聲音在牙齒上響得好聽,一會兒一個下肚,手都不帶停地就去取第二個。
食欲仿佛也是能傳染的,全無胃口的沈皇後見女兒吃得歡暢,不由也坐下來問:“好吃麽?”
“好吃!好吃!”楊盼包了一嘴,含含糊糊地說,“阿母,你也嘗嘗,甜得恰恰好,一點都不膩;脆得恰恰好,一點不黏牙!”伸手遞了一個過去。
沈皇後就着女兒的手咬了一口,對自己的廚藝甚覺滿意,便也坐定了開始吃起來。
吃完,她說:“果然味道還不錯,拿食盒裝一些,一會兒去西苑的時候,給李耶若也帶一些。”說話時,屬于皇後身份的那種玩味之色又上來了。楊盼心裏有些發緊。
好在皇後對她,總算是恢複了慈母的樣子,跟小時候一樣,親自拿濕手巾把她的手指頭都一根一根擦幹淨,還諄諄教導着:“你今天這樣就很好,寬容不記仇,永遠都笑笑呵呵的,任誰都喜歡。”
楊盼猛一聽到這話,竟有種母親也是重生過來的錯覺,瞪着眼睛眨巴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寬容不記仇?
對那殺她的人渣也作數麽?
迎着早晨的陽光,一路從正門到了西苑待客的宮院。皇帝早候在那兒,對皇後說:“昨兒李縣主是跟我去了祭祀死亡戰士的昭忠祠,她自己帶的神主、香燭,因為怕人多混亂,所以以公主的車駕送過去,淨了場子供她一個人用。昭忠祠的人我也叫候在外頭聽宣。”意思是皇後随時可以核查。
李耶若候在一邊,聽皇帝這麽說,已經潸然淚下,“撲通”一聲跪在沈皇後面前:“妾不料鬧出這麽大動靜來。請皇後恕罪。”
沈皇後盯着她,小美人今日雖沒有服素,但衣服的顏色也清淡,淺淺的月白色,閃着絲綢的藍色光澤,頭發梳着十字髻,只用兩件花銀的簪子,一般人架不住這樣淡雅的色調、質樸的妝點,只有李耶若這樣膚白發黑的美人才能愈發穿出姑射仙子般的味道來。
“說來還是你不信任我們。”皇後發話了,聽起來是責難,其實卻是客氣;只是這客氣落到皇帝耳朵裏,還是聽得出裏頭的責難。
“兩國現在已經成了兄弟之邦,你是涼國的縣主,在我們這兒自然是上賓,比我們公主也不該遜色才是。”皇後轉臉對楊盼說道,“廣陵公主,李縣主還住在西苑未免太委屈了,你把你宮裏的貓貓狗狗先挪出去,和縣主一起住吧,你好多跟她學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