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皇帝大概有點愧疚,長籲短嘆了半天,卻不肯松口,最後道:“別歪纏了,去顯陽殿用膳吧。今日是開蒙大禮的日子,有大宴呢。”
“吃不下……”
皇帝只能哄她:“今天得給阿父一個面子,去一下吧。你想吃啥,明兒阿父叫禦廚給你尋,給你做!”
楊盼尋思着皇帝父親雖說疼愛她,到底還是皇帝,一路心狠手辣幹掉前朝皇帝登上帝位,并不是軟柿子,要是忤逆太過了,他倔性犯起來,說不定事情會更糟。她紅着眼眶,自己揉了揉火辣辣疼的地方,委屈地點點頭。
皇帝見她乖巧的樣子,越發心疼,只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她。
回到顯陽宮,皇後和太子、臨安王已經換上了宴樂的衣裳,顯陽宮正南的大殿裏擺着幾張宴桌,屏風後頭也擺着幾張。太子和公主的師傅,連着一幹陪讀,男女有別,分坐內外,顯得井然有條。
沈皇後看見楊盼,“咦”了一聲:“怎麽眼睛腫了?敢情蕩秋千摔了跤?”
楊盼扁着嘴說:“可不是摔了跤。好大一個屁股蹲!”
“說話就不能文雅點……”皇後剜了她一眼。安排好了公主的坐席,才對侍立一旁的伴讀的姑娘們說:“ 你們都是貴族世家的女郎,不要怕什麽尊卑地位的束縛,應該有的規矩道理,該提點廣陵公主就提點她,這是為她好!”
楊盼掃視了一下,在座的果然沒有李耶若,于是笑容也變苦了,敷衍地點了頭,就坐了下來。
她阿父的手勁真是大,大宴那種老老實實的端正跪坐,楊盼根本坐不穩,騰挪了半天,還是歪到了一邊。菜品一道道上來,兩廂奏起雅樂,宮女掌起羽扇。打眼一看食案,雖然不少珍馐,但是大蒸鍋裏慢慢蒸出來的菜,為了熱乎和不變形,已經不知道蒸了多久,縱使是熊掌猩唇、海錯山珍也不覺得鮮美。楊盼吃了幾口,也沒有胃口了。
沈皇後看她在坐席上扭來扭去,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再一對比其他世家貴族的女郎們都是正襟危坐,小口慢嚼,覺得這女兒實在丢人現眼!這樣的大宴,氣又得忍着不能發作,終于聽見楊盼說:“阿母,我吃飽了,可不可以到外頭繞繞圈兒消食?”
沈皇後眼不見為淨,趕緊答應:“好,帶兩個伺候的人,別叫晚上的露水打濕了衣裳着涼。”
楊盼艱難起身,兩個宮女趕緊過來扶掖。
到了殿外,顯陽宮後園的茉莉正在開花,遠遠地傳來清新好聞的香氣,楊盼這才身心一舒,用袖子抹了抹額角的細汗,提着一盞琉璃小燈,對身後兩個宮女說:“我要一個人靜靜。”
顯陽宮的後院,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喊一聲哪兒哪兒都能聽清楚。兩個宮女也沒啥好擔心的。好在建邺這地方山明水秀,太湖石隔成的彎彎繞繞的假山,做出曲徑通幽的感覺。假山上遍植藤蔓和灌木,蟲鳴陣陣,配着遠遠傳來的大殿裏的中和韶樂,顯得後院分外幽靜。不光視覺上使得後院變大了許多,而且曲裏拐彎地還挺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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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腳下堆着卵石,下面蛐蛐的鳴唱聲一聲比一聲清晰。楊盼想起自己的恩福宮裏尚有四五十只上等的澄泥蟋蟀罐兒,突然玩心大起,循着蟲鳴聲,蹑手蹑腳走在柔軟的青苔地上,輕輕在草叢和卵石間翻弄,很快便看見一只紫背綠翅的大蛐蛐兒,從草叢裏蹦出來,一跳一跳地往山洞裏躲去。
楊盼提着燈去追,速度太快,風把燭火吹熄了她也顧不得。好容易捂住了,剛掏出抓蛐蛐的竹筒兒裝好,拐彎處突見洞裏藏着一個熟悉的影子。
太熟悉了!化成灰她也認得!
曾經把她吸引,曾經讓她攀援,曾經以他為驕傲,曾經彼此愛欲交纏,曾經以為一輩子有了他,便再也沒有其他奢求了……
楊盼頓時渾身一僵。
那個人蹲在山洞裏,手執一根樹棍在地上畫什麽,嘴裏也喃喃的。光線從洞的另一側打過來,不夠明亮,卻照出了一個漂亮的側顏:鼻梁、睫毛、嘴唇、下巴,被微微的清藍色月光勾勒出一道輪廓線。
這是少年郎的他。
日後,他讀書、習武、演禮……無不勤奮;以驸馬都尉的身份參與朝中事務決策,跟随皇帝出征,表現得無不優異。
這個曾在上一世被楊盼引以為豪的人。
此刻再見到,楊盼心裏卻想“呵呵”!
羅逾突然擡起頭,警覺地向四周望了望。楊盼大氣都不敢出,背貼山洞的石壁站着,生恐被他發現了。
“誰?!”羅逾壓低聲音問。
楊盼心道:瞞不住了。但是怕他個球!這是她家!
正準備站出來說:“是我,怎麽着?”
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四郎君,是我。”
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楊盼繼續貼着牆壁當紙人,順便瞧瞧來的又是誰。
來的人背着光,從山洞另一側鑽進來,聲音稚嫩,身形也稚嫩。羅逾問:“是縣主叫你給我帶話麽?”
來人點點頭:“我表姐今日參加開蒙禮之前,叫我務必尋個機會找着你。”
楊盼努力地回想,今日陪着她讀書的還有誰。可惜想了半天,腦子裏只有李耶若,其他人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人。她恨不得敲自己腦袋,不拘小節,能成什麽事?這下好了吧,自己身邊的伴讀,她還沒把臉和名字對上號,更別說把影子和人對上號了!
羅逾點點頭問:“今日怎麽一直沒看見縣主?”
來人吸溜鼻子說:“別說你,我都一日沒有見到她了。她又說,叫我不必擔心她。”
“唉。”羅逾倒像經歷了多少世事似的嘆了一口氣,“她原有她的使命。縣主雖是女郎,卻是我生平最佩服的有大勇的人。她既然決定了,生與死,她都是置之度外的了。咱們心裏暗暗記得她也就是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
楊盼一般不做聽壁角這種事,此刻山壁上的露水正一滴一滴往她脖子裏灌,背上很快一片濕漉漉冰冷冷地黏在身上,感覺難受極了。聽的話又聽不懂,心裏暗暗說:“下次師傅講書,我一定不睡覺了!一定要認真學學問,做個聰明智慧的人——省得聽他們的話都好吃力!”
“……她說了點什麽?”羅逾問。
楊盼立刻從走神中恢複了注意力,豎起耳朵聽。
可惜什麽都沒有聽到。羅逾從那女郎手中接過一張兩指寬的小紙條,晃開火折子,很快讀完了,火絨恰巧也滅了。他的臉在黑頭裏似乎是揚了起來,俄而又俯下,少頃又晃開火折子點着火絨,卻不是看什麽東西,而是直接把那張紙條放在火上燒了。
楊盼覺得心驚肉跳:這不就是密室之謀麽?!他想幹什麽?
再想想前一世他殺了自己之後,眼淚汪汪抱着屍體說什麽“報仇”,說什麽“國家”。難道,他和李耶若都是懷着為西涼報仇雪恨的心思來的?
楊盼仿佛在黑頭裏窺見了微光,心裏明白了一些,自然是氣鼓鼓的:混蛋,當年我阿父對你哪裏不好?我對你哪裏不好?兩個國家都和平了,你們還想着報仇!想着挑起兩國的紛争!果然是不知道感恩、狗彘不如的東西!別以為貓哭耗子假慈悲一下,我就能原諒你!
羅逾警覺地四下看看,對那個女郎擡擡下巴,于是,那女郎探頭在洞外瞧了瞧,提着裙子先走了。
過了一會兒,羅逾撣撣衣襟,整整衣領,也踏出了山洞。
背上已經濕漉漉一片的楊盼終于可以松一口氣,從山洞的另一邊出去了。
她的燈已經不亮了,她也有些心急,想去找皇帝彙報自己的發現,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草叢裏快步行走。
突然,一個影子從天而降一樣,從太湖石假山的拐口出現在楊盼面前。
陰魂不散的一張俊逸的臉,剛剛開始蹿高的瘦瘦身材,陡然出現在楊盼面前。
楊盼被他胳膊突然一攔,差點叫出聲來。
羅逾的眸子像古井一樣深,只看到倒映在裏頭的一勾彎月,卻看不到他自己的絲毫波瀾。他的聲音亦是古井不波,但是帶着涼浸浸的感覺:“咦,不是廣陵公主麽?燈怎麽不亮?”
楊盼從頭頂到脊椎骨,再到四肢百骸,和背上一樣,涼浸浸的,寒意一陣一陣地往心裏鑽。
……他的短劍,就是會這樣涼浸浸地往她胸口鑽過;她的鮮血,就會這樣涼浸浸地從她身體裏流逝;她的靈魂,也就是這樣涼浸浸從軀殼中漫出來,孤苦地飄飛在山嶺中,終于化為水霧,永世不得超生……
楊盼嘴唇幹澀,咽喉幹澀,好容易問:“你想怎麽樣?”
羅逾的手慢慢伸向腰帶,那裏應該藏着匕首或短劍,可以迅速地給她來上一刀,斷喉或穿胸,一刀即可斃命,一點聲音都不會有!
楊盼到最急的時候,突然變聰明了。
她迅速從懷裏掏出裝蛐蛐兒的竹筒兒舉着,大聲道:“我告訴你,裏面是蜈蚣!紅頭大蜈蚣!”
後來回憶時,楊盼羞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蠢成那樣,也是沒誰了!
可偏偏,對羅逾這樣的聰明人,是剛剛好!
羅逾連思考都沒有,已然臉色發白,退了兩步才說:“你想怎麽樣?”聲音發緊,仿佛帶着一頭冷汗似的。
假山外,傳來顯陽殿派來伺候的兩個宮女焦急的呼喚聲:“公主,怎麽了?”
楊盼突然放下心來:怕他啥呀!這不是在自己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