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羅逾正在西苑裏狹長的箭道練射箭。
十五歲的少年,還顯得有些瘦削,但拉弓平穩,眸子半眯,盯着弓上架的白羽箭,半晌都沒有動作。
一只小雀終于認定二百步之遠的那只小碗附近沒有危險,“撲棱棱”飛下來,又左右窺探了一番,才息下羽翼,伸頭到碗裏啄米。
然而它畢竟輕敵了,羽箭打着旋兒飛過來,它發現不對勁展翅的瞬間,箭镞已經穿透了它的胸脯。
羅逾又過了片刻才露出微笑,上前去撿鳥,然而走近了,臉色就不好看了,對着箭杆左看右看,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小心用手絹裹着箭杆,用腳踏着鳥翅膀,把箭拔_了_出來。心裏厭惡,掏出一塊手絹,把箭镞擦了又擦,仔細看了又看,才一臉嫌棄地放回箭囊。
他突然聽見有人在鼓掌,驚詫間回頭,恰見穿着缥青色竹布衣裳的一個清瘦男子揮着一把折扇,笑着走過來:“好箭法!”
羅逾心生警惕,見那人沒有着官服,便只粗粗地行禮:“過獎了。”大概是不願意兜搭,垂下頭也不通問姓名臺甫。
來人自然是沈嶺,目光柔和而內蘊剛勁,上下一瞥這個少年,笑道:“看你一頭汗,可否與我去一邊箭亭喝一杯茶?我有陽羨的好茶葉,想向你請教些射箭的問題。”
羅逾冷冷淡淡說:“我也是初學,剛剛僥幸罷了,豈敢稱請教?先生的好茶,我愧不敢領。”
沈嶺突然冷笑道:“羅右相那裏,去歲向我要上好的陽羨茶,我答應得慢了點,你一個少年郎,也還記仇不成?”
羅逾愣在那裏,好像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然後才接着說:“原來尊駕認識家父,我倒是太失禮了!去歲陽羨茶的事,我還真不知道,哪裏敢記仇!若是尊者有賜,我也不該推辭,确實是我的罪過!”彎腰深深地一躬。
沈嶺擺擺手笑道:“那倒是我魯莽了,小郎君不要介意。去用一杯茶吧,陽羨茶的清芬,恰要這樣略熱的辰光品嘗最适意了。”
兩個人在箭亭裏坐下,說是“亭”,其實也是一座殿宇。羅逾見沈嶺大方落落,喚箭亭裏的侍宦們擦桌子、提熱水都是直接吩咐,連謙辭都不用,心裏更是不敢有分毫怠慢。只是人家認識他,他卻不認識人家,尴尬間覺得如坐針氈一樣,那清芬的陽羨茶,一口滋味都沒有喝出來。
羅逾想了又想,終于試探道:“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怎麽稱呼?家父既然與先生有舊,想必先生也是我的尊長之輩。”
沈嶺呷着茶,大大咧咧說:“哈,也算是老相識了。你父親的腿疾可好些了?”
羅逾恭恭敬敬答道:“承蒙關心,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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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嶺說:“雨雪天不痛?”
羅逾道:“也還有點,畢竟是舊傷。”
沈嶺笑道:“這老背晦,逃跑時崴個腳也敢叫舊傷?”
羅逾色變:這哪裏是舊友的樣子,分明是仇敵來羞辱來了!沈嶺卻仔細打量着他的神色,覺得這少年郎眼睛中的驚懼遠大于仇恨,于是靠前一些低聲道:“你是他家四郎君?聽說原本身子骨不大好,有個舊有的痨疾,是不是到了建邺這樣的好地方,就不再犯了?”
羅逾生硬地答道:“我是行四。舊疾……已經治好了,不然,也不敢住在西苑這樣的地方。”
“哦。”沈嶺點點頭,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最後用手裏的扇子指了指少年挂在腰間的箭囊,“羽箭上是沾了螞蟻,你嫌棄麽?”
羅逾越發覺得對答困難,只能尴尬地點點頭,好容易一杯清芬的茶喝下去,已經一身汗,顧不得再問對面這人“怎麽稱呼”,而是起身拱拱手說:“明日太初宮內外書房禮成,外書房要伺候太子殿下和臨安王入學,我尋思着還有些儀節沒有操演熟練,只能觍顏告退了。”
沈嶺點點頭:“那是大事。太子和臨安王入外書房,廣陵公主入內書房,都是繁冗的事。你早些去準備也好。”
他凝視着羅逾轉身而去的匆匆背影,面色有些變化。他知道:西涼右相羅以衡,文臣出身,沒有腿疾;羅以衡第四子春秋兩季出門則流涕不止,但沒有痨病;至于羅逾厭惡螞蟻這一條,只能說是個怪癖。
疑點重重,謊話連篇,無怪乎阿盼讨厭他。
沈嶺的紙扇合合收收,腦子裏一遍遍地過楊盼和羅逾的話語及表情,只覺楊盼亦是有異,但一時也說不清異樣在哪裏。
第二天,是太子入外書房讀書的正日子。
太子楊烽七歲,臨安王楊燦五歲,開蒙的大禮,主要為太子所設,而東宮一幹伴讀,有世家大族的兒郎,有朝中高官的子弟,也有西涼來的貴族孩子羅逾等人。
大早天不亮,西苑住西涼質子的那片院落就喧騰起來。呼喚熱水、取拿衣物,還有簡單地用一些早點,宮人們一片繁忙。
消停下來時,是裏面人都差不多準備好了。
十幾個少年和少女在院外集中起來,個個都是一身端莊。年歲最長的武州縣主李耶若,今日一身嚴妝,頭上插着碧玉發梳,金釵步搖,珠圍翠繞的,身上是朱紅色茱萸紋寬袖襦裙,三角形的垂髾飄帶使她走動的每一步都顯得身姿袅袅。
今日廣陵公主也随着太子一道入學——不過是在內書房,協助大禮的兩個伴讀女官之一,就是這位來自西涼的縣主。她抹了抹鬓角,悄聲問一邊呆呆伫立的羅逾:“羅四郎,我今日打扮得不算逾矩吧?”
羅逾回眸看她:最美的美人,往往不用濃妝豔抹,李耶若臉上一點脂粉痕跡都沒有,眉毛略修了修,嘴唇上的朱色胭脂大概是唯一的妝痕,胭脂香氣馥郁,使得她牙齒越發潔白如玉,也襯得眸子幾乎要滴出水來。
羅逾禮節性地贊道:“縣主淡妝濃抹總相宜呢。”
李耶若淺淺笑道:“你笑我。”失神片刻又嘆息道:“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一路上,我就在想,這樣的重擔,我怎麽當的起?可是,阿耶(父親)離世的冤屈……”她突然淚光盈盈,擡臉不讓眼淚落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才低頭笑道:“叫你笑話了。南邊朝廷,講究‘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太子公主入學,我們這裏的人也要分內外而居了。以後不知何時才能夠再遇上彼此。這一路上,還沒有來得及謝謝你。”
羅逾微笑着說:“縣主何必這麽客氣。照顧是彼此的,我心中那些煩難,難道不是縣主為我開解的?”
李耶若說:“如此,大家互相都不要這樣客氣得生分才是。羅四郎,你出了涼州之後,離父母遠了,倒是變得穩重利落多了呢。”
羅逾不自覺地臉色微變,俄而哂笑道:“我是男人麽!”又顧左右而言他:“不早了吧?他們這裏重視禮節,大概不能耽誤時間呢。”
這次的大禮,本來是為太子開蒙入學而設,外書房拜師行禮自然是一套特別繁冗的禮節。而內書房廣陵公主這邊,其實流程要馬虎得多。
楊盼很不喜歡那個被稱為“碩儒”的老學究,只是這是禦定的師傅,不能不将就着。老學究鄭重地拜了孔孟的畫像,又站着避開了楊盼的屈膝禮,然後意滿躊躇地坐在坐席上,慢條斯理打開面前的一本《女誡》,唱歌一般講起來:“曹大家之訓《女誡》,乃千古為女子之至理,公主時常誦習,必然大有裨益。”
然後開始搖頭晃腦:“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主執勤也。齋告先君,明當主繼祭祀也。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矣。謙讓恭敬,先人後己,有善莫名,有惡莫辭,忍辱含垢,常若畏懼,是謂卑弱下人也。”
楊盼隐隐記得自己上一世也讀過《女誡》,自然是讀不下去的,而且因為背不出來,被這位師傅在皇後面前告了一狀,害她挨了一頓手心。她氣不過,搞了多少惡作劇,終于把這位師傅氣得告老還鄉。
不過,昨天才挨的打,今日不管怎麽樣得收斂一點;又想着舅舅叫她讀書的話,楊盼努力地打算好好讀書,縱使做不了才女,好歹也要知道書中那些能夠幫助自己擺脫羅逾的方法。
可惜,實在太難聽了,又聽不懂,楊盼很快打起了瞌睡……
太子和臨安王那裏禮成,皇帝不願厚此薄彼,又到內書房寶貝女兒這裏來瞧瞧。沒成想,一進門就看見師傅在坐席上一臉無奈,咳嗽兩聲念兩句,妄圖把另一邊坐席上已經伏在小案上大睡的公主給喚醒。
那位師傅看見戴着通天冠,身着绛赤色朝服的皇帝,急忙起身,欲要行禮。皇帝急急沖他擺手,但說出話來卻并不是禮遇師傅:“噓!別打擾公主睡覺!讓她睡吧。”
師傅眨巴着眼睛,看着皇帝饒有興味地伸頭瞧着女兒的睡态,不僅不惱,反而是一臉寵溺的模樣。皇帝欣賞了一會兒愛女,笑眯眯說:“等她略醒,和她說,要睡還是要找張榻舒舒服服躺着睡,這樣會脖子疼。”
然後,大概是有些無趣,在內書房轉悠了轉悠,看看陳設和書籍,又看看周圍給公主做陪讀的女孩子們,目光突然對上了正脈脈瞧過來的李耶若。
作者有話要說: 搞事情啦搞事情啦!
【沈皇後正拿着四十米的長刀虎視眈眈看着作者】
【羅逾正拿着四十米的長刀虎視眈眈看着作者】
【楊盼正拿着四十米的長刀虎視眈眈看着作者】
【楊皇帝正拿着四十米的長刀虎視眈眈看着作者】
【李耶若正拿着四十米的長刀虎視眈眈看着作者】
作者:(⊙v⊙)嗯?我們家不買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