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楊盼在走進玉燭殿的最後一級臺階時,趕緊地給身邊一個小宦官遞了一個眼色,那小宦官會意,等她進門,便一溜煙往前頭而去。而楊盼,心中蕭蕭,垂頭喪氣都不用裝,自然地從上到下都是這模樣。
沈皇後氣鼓鼓垂腿坐在矮榻上,一旁的小案上擱着油光锃亮的檀木戒尺。見到楊盼,她的眼睛裏似乎都要射出殺氣了。
楊盼不等母親拍桌子,自己腿一軟就跪倒了。
跪在一旁的還有金萱兒,已經哭得一臉花,磕着頭說:“皇後見恕,公主犯過,也是因為小孩子脾性,您別氣着身子。奴婢雖來禀告,也是覺得這樣的事不能瞞,也瞞不住。”
叛徒!假慈悲!
楊盼看都不願意看她,打着“為她好”的名義,害她挨打,得虧自己還拿她當姐姐敬!
那戒尺在桌沿上一敲,把桌子的髹漆都敲飛了一塊,那聲音震耳欲聾,楊盼心裏一緊,覺得這場面的吓人程度,好像也不比自己被羅逾追殺的時候差多少。
沈皇後怒喝道:“說!哪裏學來的毛病?!”
楊盼咽了口唾沫,覺得嘴裏幹澀幹澀的,好半天說:“只是好玩……”
“這種東西是好玩的?!”皇後越發氣得發抖,“你別打量你阿母沒讀過多少書,這玩意我還是懂的!說,誰教你的?你為什麽要寫着西涼羅逾的名字?”
楊盼答不上來,也有些惱羞成怒,直着脖子小鬥雞一般說:“我說了我讨厭他,我想他早點滾。紮個布偶還真的會死人麽?喏,要是羅逾離開建邺,我立馬好好讀書,再不玩這些東西!”
“挨打也願意?連那些阿貓阿狗也願意送出宮去?!”
楊盼愣了愣,咬牙道:“好!”
沈皇後捏着戒尺的手倒松了松,狐疑地望着女兒。
楊盼偷觑着母親的神色,咬着牙給自己鼓勁兒:不就是挨頓打麽,不就是送走貓貓狗狗麽?要是能換得趕走羅逾,挨打也值了,送走貓狗也值了!總比送命強!
沈皇後重新握起戒尺,舉在半空裏,冷笑道:“不談這個遠的,先談怎麽教訓你瞎搞這些異術!手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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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無果,挨打不是白挨?
楊盼犟着不肯伸手。
“翅膀硬了,還敢不聽話?!”
楊盼淚汪汪說:“阿母,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嘛?!”
“信你?聽憑你胡攪蠻纏、飛揚跋扈?!聽憑你做這些叫後人譏诮的事?!聽憑你好好的公主不當,非要當下三濫?!”沈皇後盛怒之下,把楊盼的手從背後拉出來,狠狠就是一下,“你別以為你阿父登上帝位是因為下三濫!”
楊盼尖叫起來。
戒尺在半空中抖了兩下,母親的眼神閃動着淚光。楊盼想着自己孤獨飄蕩時的樣子,抽噎着把躲藏起來的手心又攤了出來。
戒尺堅定地揮下來,砸在紅彤彤的手心裏,手不自主地彎着,仿佛盛放着不能承受的愛意。
然而楊盼也就忍到了第五下,內心那個經歷過背叛和孤苦的靈魂,已經被皮肉上傳來的劇痛給打忘了。她掙紮得近乎要趴在地上,而手指卻被捏着,舉得高高,暴露在戒尺的風聲之下。
“阿母,阿母,我痛死了!”她哀哀地求饒,心裏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怎麽舍得這麽打呀!
還好,她使眼色的那個小宦官不是飯桶,門外腳步急急,還有她皇帝父親的一聲高喊:“等一等!”
楊盼痛哭流涕,把自己蜷得跟只小貓兒似的,可憐巴巴地透過被眼淚糊了一臉的發絲兒看着皇帝。
皇帝懼內,先是換了笑臉對沈皇後說:“阿圓,你累了吧?”
皇後“咚”地一聲把戒尺丢他懷裏:“累!你給我接着打!”
楊盼的哭聲陡然高了。
皇後瞪着眼睛,揚起巴掌喝道:“還敢大聲哭?!”
皇帝笑道:“累了歇歇。對了,你看看誰來了?”
楊盼被額前碎發糊着臉,聽這話才好奇地回頭瞧。外官本不能進皇後的宮殿,而皇帝背後站的那個,一身布衣飄飄,綸巾博帶,笑容淡逸,不是她二舅沈嶺又是誰?
這下見舅如見娘,楊盼扁了嘴叫一聲:“二舅……”剛剛被皇後吓回去的眼淚和撒嬌的聲氣兒一起飙了出來。
雖穿布衣,實則卿相。沈嶺自從扶助楊寄登上至尊之位後,自己知道歷代開國皇帝的功臣不大有好果子吃,所以拒絕了異姓王的分封,拒絕了錄尚書事(1)的官職,而帶着一個“國舅爺”的名分,帶着皇帝賞賜下的黃金白銀和良田,陪着愛妻在江南水鄉之間過起了富裕田舍翁的生活,逍遙自在。
當然,皇後在朝獨寵,國舅爺本是謀略過人的聰明人,皇帝若有煩難,也會招他上朝咨詢。沈嶺不過就是缺件紫袍,缺頂起梁冠的布衣卿相而已。
沈皇後大約今日太氣了,見都是家裏人,也不願掩飾,把身邊侍女和宦官都轟了出去,然後忍不住擦着眼角說:“我何嘗想動手?阿盼她也太不像話了!巫蠱的東西,上得了臺面麽?若是後世記載下來,廣陵公主以巫蠱之術戗害別國來人,她的名聲還要不要?真真氣死我了!”
大概想想生氣,見皇帝還抱着懷裏的戒尺傻站着,沈皇後賭氣伸手去奪:“都是叫你寵壞了!你下不去手,我來打!”
皇帝心疼女兒,又怕老婆,捧着那柄戒尺不知道是給好,還是不給好。
這時,沈嶺輕輕取過那把戒尺,解了皇帝的圍,正色對楊盼說:“阿盼,皇後發怒,你知道為什麽?”
楊盼抽抽噎噎:“我今日犯了過失。”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沈嶺微微一翹嘴角,“既然有過,打你也不算冤枉,是麽?”
“是……”楊盼心一橫:這三個人裏,舅舅勁兒又不大,平時又疼愛她,叫他打,總比叫氣頭上的皇後打,要來的便宜。
沈嶺果然只是用戒尺在她紅腫的手心裏微微一拂,道:“那麽,你怎麽改過?”
楊盼慶幸間思路也就清晰了,想了片刻說:“以後再不搞這些惡作劇了。”
沈嶺點頭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他看看楊盼,不覺間眉梢一動,轉臉對皇後說:“阿姊,巫蠱的事,可以作潑天大案看,也可以作兒戲看。古來那些巫蠱大案——如江充誣害漢武的戾太子——無不是借此發難,其實是別有用心的。”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楊盼,卻只對皇後笑道:“等會兒交由我來問一問阿盼,可好?”
“現在為什麽不能問?”沈皇後問。
楊盼垂頭耷睑、頹廢喪氣的模樣看着可憐,皇帝嘆口氣想來摸一摸她的腦袋,楊盼頭一偏躲了過去;金萱兒給她披鬥篷,她更是沒好氣地一扭身子;皇後氣還沒全消,斥道:“這是還不服氣麽?不服氣,你就在這兒說!”
掌心一跳一跳地疼痛,心裏委屈感、挫敗感不一而足,怎麽答呢?答真話沒人信,答假話又編不出來。楊盼頓時眼淚都下來了,覺得最大的委屈莫過于一肚子冤枉無人可以傾訴。
她灰心之間茫茫然地想:既然說不清,那就閉口犟一犟不說話罷;既然沒有能力報仇,那就從此後遠遠地離了他,早早嫁給一個靠譜的人。這樣做,是不是就不再會摔到羅逾的坑裏了?
沈嶺努努嘴指向低着頭神色惶然的楊盼,說:“阿盼我是看着長大的,我信她必不是惡毒愚蠢之人。其間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情弊,不知因,何知果?”
沈皇後看看女兒,到底有些不舍,嘆口氣,點點頭。
而楊盼聽了舅舅這話,只覺得一股酸熱酸熱的感覺從胃底湧上來,把那塊壘一般說不出來的委屈沖破了、打碎了,化作一泡熱淚,盡情地傾瀉出來。
她過過窮日子,也曾在父親沒有登上帝位之前經歷過驚心動魄,然而畢竟一直是父母的寵兒,被滿滿的關愛呵護着。今日一次大挫折,前所未有,也讓她的腦子清醒過來。她點點頭,對沈皇後說:“阿母,我是知道自己的錯的……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辦……”無話可說,“哇”地大哭出聲。
皇帝看着愛女,心早痛得一抽一抽的,趕緊上前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哄勸道:“沒事沒事,說給你舅舅聽,叫他給你想主意。”
小心托着左手的楊盼跟着沈嶺到太初宮裏供皇帝靜心讀書的閣子裏。堂堂亮亮的五楹殿堂,左右側都是書室,擺滿了各式書卷、書函。沈嶺看着書便是微笑,不由自主地伸手在書架上撫了一圈,這才回頭對坐在榻上晃悠腿的楊盼說:“這真是最好的地方!”
楊盼撇撇嘴不應聲。
沈嶺打開書室的所有門窗,遠遠地坐在楊盼對面,裏頭看外頭、外頭看裏頭,都是一覽無餘。宮女宦官遠遠地守着,瞧得見,但什麽都聽不見。
“阿盼今年十二了啊!”沈嶺看着小外甥女的圓圓臉龐,一臉稚氣而憂愁的樣子,搖頭嘆息道,“可惜之前你阿父打江山不容易,連累着你也遭了不少罪。最該讀書的年齡,一來二去就耽誤掉了。好在也才十二,你也識字,開過蒙,少少地知道一些詩文,如今增補些書目,也不算很難。”
楊盼噘着嘴:“怎麽突然談我讀書?”
沈嶺笑道:“你欺負西涼來的人,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是你的伴讀,而你怕讀書?”
楊盼搖頭說:“才不是!”
沈嶺也不惱,笑着說:“我也不急着問你為什麽,要是你能說,想必不會瞞着你阿母。但是不能說的話,藏在肚子裏格外難。你想說什麽,想做什麽,不能像以往似的莽撞——譬如這巫蠱的事情,大約從哪個話本裏聽說來,卻不知道亂用會遭大禍,是不是?”
可不是!
上一世的楊盼不愛讀書,随她那個屠夫外公,大家也想着一個金尊玉貴的女孩子,識字斷文,嫁到人家會生孩子就行了,讀啥書呀!楊盼樂得清閑,拿本寫神怪、寫斷案、寫男女之情的話本子就當正經書念,一肚子的雜學。
沈嶺打斷她的回憶,指了指書架:“四書,助你正心誠意;十三經,助你融會貫通;而太史之書,多有為人做事的要訣——只是若一味地将它當做‘術’,卻忘了世間還有‘道’和‘法’,就會走入偏門。可記住了?”
楊盼稀裏糊塗說:“記住了。”茫然看了看一屋子書,難道這些啞巴東西,能幫她報仇雪恨?
沈嶺點點頭:“好,那公主回去給手心擦點化瘀的藥膏,很快就不痛的。”
他在書室的窗口看着楊盼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緩步走出去,對門口侍奉的小黃門說:“送我到西苑。我要見見那個羅逾。”
作者有話要說: (1)魏晉南北朝時,錄尚書事總領國家權務,是實際的最高權力官員,諸葛亮就曾任此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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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盼:舅舅來救我了,撒花花!
作者:救即是坑,坑即是救。。。。
阿盼:【手動斜眼】
作者:阿彌陀佛,信作者,得永生。
阿盼:【繼續斜眼】說人話!
作者:快拍我馬屁,我給你HE!
阿盼:阿母你的戒尺借給我!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