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次,楊盼只帶兩個最木讷的小黃門宦官,都是入宮不久,一吓就吓得篩糠那種。她堂堂皇皇進了西苑,大太陽已經挂在正上方,走不幾步就覺得背上汗滋滋的,楊盼掃興地在她慣常游玩的一帶山水間逛了一圈,那裏到處敞亮,除了知了在樹上鳴叫、蝴蝶在花間飛舞,其他蟲子都乖覺地躲藏到陰涼舒适的地方去了。
楊盼敲着腦門嘟嘟囔囔罵自己笨:除了拿蟲子吓唬羅逾,她還有其他辦法麽?
只怪自己所生活的宮廷完全沒有前人話本裏寫的那些陰微殘酷。父母和睦,兄弟幼小,三宮六院都是空的,父母又呵護得她好,什麽勾心鬥角、構陷污蔑之類的事她都沒有親歷過。此刻看來,簡直是溫室裏的花朵,百無一用!
上一世直到被羅逾殺了,她才遭遇了人世間第一次背叛——可這次背叛卻要了命!
想着,她突然憶起羅逾最後挂在腮邊的兩滴眼淚,她從沒見他哭,他最生氣或最悲痛的時候,也不過臉色白得發青,眼睛瞪出血絲來。
楊盼有些怔怔的,又想起上一世他的那句話:“我來報仇”,他有什麽仇?
記得上一世,西涼雖說給南秦的兵力壓制得服服帖帖,但南秦皇帝的目标只是收複為北燕所占的、前朝丢掉的黃河北岸的故地,不愛開疆拓土,只要西涼乖乖聽話,也不占人家一分土地,也不屠戮人家一座城池,對于西涼的質子,一直都是客客氣氣,待如上賓——不然,也不可能把一位公主嫁給西涼丞相的兒子。
不覺間已經走到一片陰涼的地方,楊盼擡頭,面前是一道白崗石砌成的高牆,牆上有幾處花窗,被裏面探出頭的密密層層的爬山虎葉子堵着。
跟着她的小黃門恭謹地說:“公主殿下,這已經到頭了。”
楊盼擡頭看看成蔭的綠楊,蟬鳴一陣一陣的,地上蓬草長得半人高,她的皮靴子劃過,草叢裏蹦出無數的蚱蜢蟋蟀之類。
“這是西苑的邊牆?”
小黃門晃着腦袋看了看:“應該是的。奴也沒有來過。”
楊盼探頭瞧瞧牆頭:“那西苑外頭是什麽地方呢?”
小黃門老實道:“那奴也不知道了。”
楊盼折了一根樹棍,在草叢裏劃拉了一陣,可惜,除了蚱蜢蟋蟀,一無所獲,楊樹上的知了,大約也不顯得猙獰。她看了看花窗上濃密堵着的爬山虎葉子,牆縫裏長着開小黃花的蛇莓,按道理,這些植物密集的地方,應該有蛇。建邺氣候好,毒蛇很少,不過羅逾那個膽子,菜花蛇也能吓死他。
楊盼瞥着靠牆最近的一棵楊樹,對兩個小黃門說:“小心伺候着,我要翻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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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黃門差點沒唬得尿失禁,哀告道:“公主,您玩別的罷!這要叫金娘子知道了,一狀告到皇後那裏,奴的下半截都要給打下來了!”
楊盼嫌棄地看看兩個人:“我橫豎要翻過去看看的,你們怕,你們就回去。我爬樹的能耐,還需要你們操心?不過誰要多嘴,請記得‘縣官不如現管’,我廣陵公主也不是好出賣的!”
說罷,把裙子團了團,扣在鸾帶裏,露出下頭穿的撒花绫子褲,一雙小皮靴輕便又不滑,攀着枝條,踩着楊樹幹上的節疤,“噌噌”三五下爬上了第一個大樹杈,又順着傾斜的大枝丫,斜着上到了牆檐頭。
牆檐頭墁着青瓦,本來大約塗着胡桃油,現在唯剩了些雨痕。楊盼扶着樹枝,朝外頭一望,“呵呵”笑道:“你們騙我!這哪裏是西苑的盡頭!這裏還是宮制的房屋,瞧着像一座別院呢!”
兩個小黃門哪懂這個!一心只是祈求着這姑奶奶別從牆上掉下來,不停地在下頭稽首行大禮:“公主殿下,您看也看了,也該心滿意足了。沿着牆走了這麽久,也沒看見門,說不定早就因故廢棄掉了。看一看也就罷了。快回吧!要是叫皇後和金娘子知道了……”
楊盼怒道:“知道了又怎麽樣?”她一拍腿:嗯,只有一條褲子……
心虛了,但是面子不能丢,只能繼續昂然道:“你們不說,神不知鬼不覺……”
正說着,牆那頭那宮制琉璃瓦屋子裏突然傳出一聲凄厲的鬼吟,霎時,這綠楊陰中的西苑邊牆陰風陣陣,連蟬鳴都止息了,楊盼手一顫,腳底的瓦片“咔嚓”一聲,便覺得身不由己,随着碎瓦一起撲朔朔地往下栽。
楊盼的耳邊,響起了兩個小黃門那被捏住嗓子似的尖叫聲,刺耳得令人頭皮發麻。她的手胡亂抓着,撈着了一塊瓦片,随後瓦片掉落了,又摳住了一株爬山虎藤蔓,随後藤蔓被她從牆皮上揭了下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好在牆并不高,她抓瞎那兩下也有效地緩沖了,楊盼是以一個屁股蹲兒的姿态着地的——地面又軟軟的,厚苔藓上鋪着松松的落葉——屁股雖然一陣鑽心的痛,但緩一緩就能站起來,也沒有受傷。
楊盼原來是不信鬼神的,但自從死過一回,發現自己的靈魂居然真像秣陵的老婆婆說的那樣會在天地間游蕩,也就開始信這些了。剛剛那一聲鬼吟,誰知道是不是曾經冤死在這西苑中的哪個孤魂野鬼?
她做鬼的水平差,七七四十九天就飄散成塵霧了,但保不齊哪只鬼修煉得好,練成精怪了?保不齊那鬼爪子也不像她那時似的透若無物,萬一可以掐死人怎麽辦?……
想着就瘆的慌!
楊盼的膽子也是虛的,真遇上沒見過的世面,還是怕的,此刻已經顧不上去瞧瞧那宮制的院子是怎麽回事,探險的念頭早飛跑了。現在最想的就是找棵靠得近的大樹,趕緊再翻牆翻回去!
這樣的樹不多,沿着白崗石牆跑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一棵,樹幹細細弱弱的,不像能撐得住人的重量,楊盼也顧不得太多,撸起袖子準備爬。突然覺得背心一涼,一種熟悉的感覺竄上四肢百骸,人頓時僵住了——這不好的記憶來自某種刀兵,也可能是鬼爪。
身後傳來壓低的聲音:“別動!你誰?”
她能聽到人的粗重呼吸,楊盼一動都不敢動,結結巴巴說:“我不動,我是人。我是宮裏的人。”
後面半晌沒動靜,那涼涼的東西也依然頂着她的背心,好一會兒,那人又問:“廢話,我自然知道你是人。你那個宮裏的?到這兒來幹什麽?”
楊盼不敢實說,撒謊張嘴就來:“我是皇後宮裏的宮女,剛才掉了一個物件兒……”然後裝得真的一樣探頭在地上巡睃了一會兒,最後瞥眼偷偷往身後瞧。
身後那個人,鐵塔似的,穿着是禁衛的皮甲和朱紅襜褕——有影子,不是鬼。她頓時放下心來,直起身子說:“怎麽,不信我是玉燭殿的人?要不要去皇後那裏問一問?”
那人盯着一身狼狽的楊盼,收了手中的大刀:“東西找到了麽?”
楊盼裝模作樣地又踢了周圍的草一圈:“沒有,好小的一個金戒指,只怕掉在落葉下頭,難找!”
那人硬邦邦說:“這地方是禁地,金戒指不貴就算了吧。鬧得旁人知道了,只怕比丢金戒指還罰得重。走罷。”
楊盼本來也不想在這裏呆着,問:“好吧。怎麽走?門在哪裏?”
那禁衛默默轉身,挎着刀在前頭引路。長長的白崗石宮牆,長得仿佛到不了盡頭,一路的荒草落葉,踩起來“吱嘎吱嘎”響。突然踩到一只蛤_蟆,“咕”的一聲鳴,加上楊盼一聲穿透雲霄的尖叫,屋子裏似哭似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聲聲陰森森地往耳膜裏鑽,又化作冷汗從站立的汗毛裏鑽出來。
“這……這誰呀!”
有禁衛在這裏值守,估計不是鬼。
前面那人沒聽見一般,楊盼問了兩次,等了好久,放棄之時才聽到他悶悶的聲音:“我什麽都沒聽到。”
能跟自己對話,應該不是聾子。
難道自己開啓了能聽見鬼哭的能耐?
楊盼也差點哭了,抖抖索索說:“這座宮院裏就你一個人麽?”
那人搖搖頭:“一天一換班,十二小時值守。”
答非所問。
楊盼正欲追問,心裏突然明白了過來:她聽到的不是鬼哭,只是這鬼哭一般的人是誰,不願意讓外人知道。
繞了好久好久,才看見一堵破門,雖然破,卻是鐵的,門軸上着油,開啓時很順滑,門卻對着屋後的回廊——是一座下人出入的角門。楊盼又問:“正門呢?”
“封着。”那人答得言簡意赅,“再看到你,我可得上報處置了。”眼光瞥過來,冷冷的,跟那張臉一樣沒有表情。
楊盼斜了他一眼表示不屑,拎着污損的裙子出了門。那鐵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接着是裏面層層上闩上鎖的聲音,接着歸于寂靜。綠楊上的知了又開始大聲嘶喊。
楊盼瞧瞧四周,感覺陌生,那兩個笨蛋小黃門也不知道在哪裏。她只能自認晦氣,好在方向大致識得,唯今之計,只有往來時的地方趕。走得腳疼肚子餓,到了那棵爬上去的大楊樹邊,卻不見了兩個笨蛋——大概也是心裏驚惶,順着亂找她去了。
楊盼累得要死,被太陽曬得一頭油汗,只能倚着一棵樹,脫下靴子倒腳裏的小石子。鞋剛穿好,脖子上被什麽東西爬上來。剛剛的餘悸還在,頓時張了嘴想叫。
但嘴一下子被捂住了。
“噓——”
楊盼扭脖子一看:不能吧!上輩子的仇她還沒來得及報呢!